03
丁小粥的堂叔大名是丁爱农,在同辈中行三。
他们小孩管他叫三叔,大人则是“老三”“丁三”,带气时,也喊“赖三”。
丁小粥知道丁三不是善人。
尽管堂叔离家闯荡时他还很小,但有个依稀印象。
三叔年轻时经常因为耍奸被爷爷打骂,偷钱说要做生意,后来,又赌博,债主找上门,叫奶奶提擀面杖满院子撵。
所以,当堂叔提出要带他去城里,做朋友介绍的佣工时,丁小粥起初不大信。
——可吃饱饭太诱人!
丁小粥追着问了半天,不厌其烦地核对每个细节,分辨是否挨骗。
丁三被他问恼了:“我难得发善心,你以为我要拐带你?要拐带我也不选一个瘸子!我还得自掏腰包,为你贴盘川!”
丁三说:“你快想好,晚点就没得做了。那么好的缺,主家还和善,多少人抢着做,轮得到你挑拣?我是看你们家实在可怜,才为你筹谋。”
于是敲定下来,择日出发奔前程。
先搭驴车半日,再坐小船一日。换车。又乘大船。走了不知多少山路水路,前后花了三日,千辛万苦,终于抵达锦官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这是个好地方。
甫一进城,丁小粥就看得眼花缭乱。
刚下码头就有许多吃食小铺,飘满食物香气。
商市上,新鲜的鸡鸭鱼肉、蔬菜水果摆得似满坑满谷。
金鞍佩玉的马儿在打鼻息,驼峰高耸的骆驼赖地不肯走,驼铃叮当响,旁边有耍把戏的艺人,檐廊下,藤笼中的鸟雀在啾啾叫,还有不知从哪而来的淙淙乐声萦绕不散,正这时,一群锦衣华服的美人迤逦而过,说笑间留下一阵香风……
这一切的都叫丁小粥看呆眼。
城里真好,他想。
似乎遍地是黄金,人人都能吃饱饭。
丁三请他在路边小摊吃面。
满一盆的面条,浇上红油香辣的肉哨子,点一咪咪醋,香的丁小粥恨不得把舌头嚼下肚。
丁三笑话他:“真看不出来,你长得小小的,这么能吃。”
丁小粥不好意思,兄弟姐妹里,他是最能吃的,肚子似无底洞,总咕叽叫,永远填不饱。
平生第一次吃饱饭。
丁小粥心满意足。
又有点难过,以前他从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要是娘亲能吃到就好了。
才小半日,丁小粥已经喜欢上锦官城了。
他不介意吃苦做工,再累都行。亦不奢望顿顿吃香喝辣,他会记得省吃俭用,到时寄钱回家,叫小弟小妹们也有饭吃,生了病有钱治。
心头热络不已,丁小粥迫不及待地问:“何时带我去用工?”
丁三在剔牙,口齿含糊:“急什么?先修整一下,赶这多天路,人都馊臭了。等下我带你去澡堂,先搓洗洁净。”
这时,旁边的酒楼里,正有几人在慷慨激昂地陈词。
“——暴君!暴君!”
“蒋大人开国功臣,世代公卿,连先皇都客客气气,竟然就这样被滥杀,就算有错,又何必全家抄斩?”
“才继位就大兴土木,民不聊生呐。”
“对兄弟也没有仁慈之心,听闻几位王爷都叫他幽禁了……”
“幸得我们蜀地得天独厚,离京城遥远……”
丁小粥仰头看去,窗棂半开,可以窥见说话这几人都身着绸缎,一身华贵。
他甚是迷茫。
民不聊生吗?他在乡下时,确是天天吃不饱饭,但,还在先帝时就没吃饱过。
阿福不知怎样了?是否去修路了?
他自知微小。
只盼震荡世界能容得下他这一粒尘埃。
04
丁三带他去沐浴,花钱请人给洗,一身皮子被搓得通红。
第二天褪掉,便变得白白嫩嫩了。
弄干净后,三叔也没急着带他去上工,而是吃喝玩乐,说现在不玩,以后就没机会了。
丁小粥本来就是要去灶房做工,他每吃一处,都要偷看别人怎么做饭。
其中他最在意豆花,颇有点自得地说:“没我做的好吃。”
“嚯,”丁三笑了,“这么大口气!”
“我做的豆花,又滑又嫩,十里八乡都说好。”丁小粥信心满满。
这几日吃饱喝足,瘦巴巴的丁小粥肉眼可见地被养胖起来,气色也好许多,脸蛋上终于有了红晕。
在一个晴日下午,丁三带他出门,去到一户人家。
极是偏僻,巷长弄深,路口似是蛇首。
伙计通报过后,又等好久。直到斜阳落在脚面上,才有个中年男人过来。
此人身材瘦长,皮肤枯干焦黄,一双眼睛尤其精亮。
还未走近落定,丁三先站起来,满脸堆笑:“老刘头,许久不见。给你带了好货,我们进去说?”
被唤作“老刘头”的男人不响,只看丁小粥,目光炯炯。
丁小粥觉得自己似变成一块猪肉,在被掂估价值。
老刘头:“就这乡下哥儿?一身土气。”
丁三:“他读过书,能识字,性子温顺。”再次催促,“进屋说罢。”
老刘头哼一声:“你这烂舌头,十分话九分假。”
丁三担保:“这是我亲侄儿,真的,你可以问,他会写字,不是一般的哥儿。还生得秀净。这样的哥儿不好找。”
老刘头袖起手:“也不必进去说了。你来的不是时候。我们现在不要人了。”
丁三一怔:“怎么回事?你们不是一直缺人吗?”
老刘头胸口堵有一团恶气:“你也不先打听一下!我们二堂主前阵子刚被杀了,现在乱作一团,哪顾得上虾米?”
丁三惊愕:“啊?谁敢动你们?”
“有的是。”老刘头冷声说,“我们不过是一些竞血的蝼蚁,哪个大人物来了都能碾死我们。更
何况这次来的是天上人。——小皇帝刚出的新法,不许买卖哥儿,勾栏瓦舍也全部直接取缔。不留余地,违令者斩。已经杀了不少人。真是个疯子!”
没想到不过去乡下转了一圈的工夫,外头变了天。
丁三顿时气馁。
一直不响的丁小粥忽地开口:“堂叔,你不是说,去大户人家的灶房做工吗?”
两个大人齐齐看向他。
老刘头好笑地问:“他是这么跟你说的?他真是你堂叔?”
丁小粥点头。
老刘头:“你的亲叔叔要卖你作船伎,以前,像你这样的哥儿做这行,是能赚不少钱呢。”
丁小粥如冷水浇头,遍体生寒。
还是被骗了。
丁小粥揪住丁三的袖子:“叔叔,你说的那户人家呢?”
丁三抖手:“哎呀,都是我编的,我要是认识贵人,我还能混成这狗样。”
他不是没想过,他想,这份工多半没有丁三说的那么好,而且,也说了他干活要给丁三抽成,又不是美差。
只是没想到压根就没有这回事。
丁小粥霎时泪涌。
丁三心浮气躁:“行了行了,哭什么啊?这不是没卖成吗?他妈的,花了忒多钱!”
说着,握住他胳膊:“走吧!”
这时,丁小粥仿佛醒过来,揉把脸,对那老刘头说:“大伯,你们有没有别的工做?留下我吧,管我吃住就行,我能干活,我能吃苦。”
老刘头没料到,刮目似的看他:“小哥儿几岁了?有十四吗?”
丁小粥知道自己长得比别人瘦小,脸红:“十七。真的十七。”
老刘头耐声耐气地说:“江湖不是你一个小哥儿能混的,还是回乡下,找个人嫁了吧。”
于是,只好离开。
离开时,丁小粥的瘸腿暴露。
老刘头直被气笑:“骗子赖三,你是死性不改了,拿个瘸子也想卖给我!”
丁三连忙开溜。
丁小粥不吭声地跟在丁三身后。
暮色渐合。
不知走出多远。
丁三先憋不住:“行了,要骂我就骂吧,随你骂。这些日子我管你吃,管你喝,还给你买衣裳,你真以为干粗活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啊!我告诉你,世道就是这样混账,人吃人,父母兄弟也不能信。”
丁小粥垂下头,簌簌落泪。
过了一会儿,丁三又问:“饿了没?”
丁小粥不语。
丁三:“你先等在这,我去给你买烧饼。”
丁小粥看着他离去。
丁三没回头。
他猜,堂叔是要丢下他。
果然,他等到天黑,也没见到丁三回来的身影。
丁小粥不再哭了。
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走。
快入冬了。
夜很冷。
得找个睡觉的地方。
他会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