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汴京,宿雾未消,四街八巷笼上一层灰白的烟。
城门大开,缉熙军鱼贯而入,高擎的火把将整个队伍渡了道金光。
缉熙军作为圣上亲选的远征军,自春时起兵江南,仅用两月便攻破景国皇城。景兵节节败退,景帝自缢,一众嫔妃随之殉葬。
偌大的景宫独独留下景帝最宠爱的贵妃舒静时,缉熙军奉旨将其俘虏,带回汴京。
长街燃灯如昼,缉熙军沿街而过,两侧早已围满了百姓。
众人视线落在队伍中央簇拥的马车上。
马车精致,车身如二层小楼,上方悬坠鸾旗,以梓木做顶,外镶宝石。
仰头往上看,隔着金丝窗屏,隐约能瞧见一道儿纤楚影儿。
帘随风动,一阵椒香逸散出来,伴着几声低低的轻咳。
“那妖妃瞧没死在半道上。”
“这你就不懂了吧,若是死于景宫覆灭那日,也算她为国捐躯,可若是死在囚居路上,便是活人笑柄。”
“嗐,如今没死不也照样是笑柄。”
人尽皆知,景国的舒贵妃瑰姿擢秀,受尽宠爱。景帝曾为搏其一笑,亲自下场与虎搏斗。
唯恐贵妃受半点委屈,派上百人服侍其衣食起居,更是有‘贵妃蹙眉梢,满宫人头掉’的传言,让舒静时一跃成为诸国公认的妖妃。
而这绝艳的美人自小病弱,常年靠人参吊命。
如今成了阶下囚,一路跋涉上百公里,能活到现在,也算老天庇佑了。
军队朝皇宫去,议论声此起彼伏,不曾间断。
临到宫门,领头的主将孙从郢抬手示意停下。
他驱马走到楼车跟前,扬声高喊:“还不快请贵妃娘娘下车。”
两个小僮率先开门,一只缠着镣铐的蜀锦鞋踩在白玉台阶上,款步走出。
女子头戴珍珠纬帽,遮住发面。
身着素色衣裙,只腰带一点鹅黄拢住柔细腰肢。
远瞧着似白雪落尘,冷澹澹教人不舍玷染。
孙从郢大跳下马,走上前,眼底尽是惊艳之色。
他出入江南,杀景帝,灭景国。
生死不惧,连功名利禄也肯舍在一边。
却唯独见到这妖妃第一眼,便心神倾动,魂牵梦绕。
于是他早在回京前,便已上书圣上,请求将这妖妃赐予自己。
作为圣上未来的小舅子,他深信圣上会卖他这个人情。
如今只差一道圣旨,这仙姝就是自己的了。
思索间,跟前人如薄薄一片云,身子轻盈的往前倒。
“娘娘!”
孙从郢着急忙慌地抬手去扶。
舒静时身侧小僮快他一步,将人扶住。
孙从郢收回腾在空中的手,背到身后不好意思地搓了搓。
孙从郢掩下明显地担忧,轻声轻语地慰问:“娘娘您没事吧。”
舒静时隔着帷帽的手扶住额角,止不住轻咳:“咳咳…多谢将军关心,本宫不过舟车劳顿有些受不住,缓缓便好。”
心上人柔声回话,孙从郢心下激动,面上却极收敛,不敢有半分逾矩。
正此时,自宫门内走出几个宦官。
为首的是内侍省的内常侍许金。
许金是个人精儿,瞧见孙从郢,支起张笑脸,忙凑上前。
“孙大人,可算见着您了,此去江南,您劳苦功高,京内诸臣哪个不赞一句您骁勇善战,年轻有为。”
孙从郢闻声,高傲地扬着下巴,鼻孔看人,“我当是谁,原是许常侍。”
许金对他的态度浑不在意似的,笑容不变,“自然是咱家,今儿也不是白来,咱都是为圣上办事的人,待会儿劳烦您行个方便。”
说罢,他视线又转向舒静时,“呦,这便是那名动天下的景国贵妃吧。”
舒静时隔着帷帽,微微颔首,不做任何言语。
她早在来汴京前,就已经熟知这许常侍。
此人明面上是御前侍奉的人,实则是太后安插在大周皇帝身边的眼线。
而孙从郢作为皇帝近臣,又一向居功自傲,自是懒得与这人虚以委蛇的。
许金讪笑着,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背。
“圣上口谕,缉熙军攻伐江南,连战皆捷,除论功绩,授官进爵外,特赏牛千头,酒万坛,炰鳖脍鲤若干,钦此!”
孙从郢跟着众将士跪地谢恩。
舒静时站立一旁,面上闻声不动。
许金朝她看过来,唇边挂着不明深意的笑,“娘娘一路辛苦,想必早乏了,还请移驾偏殿,歇息半个时辰,届时再与将军一同面圣。”
“谢公公体恤,只是本宫初入汴京,这一路上只识得孙将军,能否劳烦孙将军为我带路?”
许金和孙从郢皆是一愣。
许金愣的是不知这贵妃是何用意,而孙从郢则是受宠若惊。
心上人主动求助,孙从郢毫不犹豫答应,得体地朝舒静时抬手作请状。
舒静时撑着病怏怏的身子上前。
只是刚抬脚两三步,她身后跟随的几个小僮被许金扣下。
“圣上说了,景国贵妃入宫不得带任何随侍,凡是景国跟来的侍奉,一律杖杀,即刻执行!”
言罢,只听拔刀声起,一瞬间便有人头滚落在地。
舒静时忍不住回头看,那原本扶着自己的小僮此刻头首分离,溅出的血点子,有几滴落在她裙角上。
舒静时脑中浮现景国皇城攻陷那日,满手是血跪送景帝的一幕。
她眸光泛冷,攥紧了手帕,脚底跟着一个踉跄。
孙从郢伸手护在她左右,却又端着礼数,不敢触碰她身体分毫。
舒静时深吸口气,挺直腰背,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宫门去。
长灯在前,暑风烧过一阵又一阵。
孙从郢大半个背脊已浸湿一片,倒不知是风热,还是心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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