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远的《踏歌图》已经到了全色接笔阶段,没有良好的天光便无法继续。晚上姜曈就没有再修画,拖了个摇椅拉着苏观卿陪她在院子里看星星。

摇椅只有一个,苏观卿坐的那个是灶房里烧火用的小凳子。

小凳子不过一个巴掌大,苏观卿长手长脚的,坐在那个小凳子上,就显得有些委屈巴巴的。

姜曈看得直乐,用手指戳戳他的胳膊:“我老欺负你,你为什么都不生气?”

苏观卿面上闪过一丝讶异:“你什么时候欺负我了?”

“以前就不说了,最近的话……”姜曈摆着手指头数,“我把你关在书房外,害你差点冻僵,明知道你爱干净,还逼着你给我挖笋,你煮的糖水我一个人喝了,都没给你留,还有,今天我还凶你了……”

苏观卿只是笑:“原来这些都算欺负我吗?”

“不算吗?”姜曈把脑袋凑过来,一双狐狸眼里闪出狡黠的笑意,“要是不算,我可要变本加厉咯,到时候你可不许哭鼻子。”

苏观卿感觉到她的气息呼到自己的脸上,瞬间脑子就嗡了一下,连呼吸都停顿了。

姜曈说完又躺了回去,舒舒服服地晃着摇椅看星星。

苏观卿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姜曈已经离远了,那灼热的呼吸还停留在他的脸颊上,痒酥酥的,他却不敢伸手去摸,束手束脚地坐在小板凳上,两只手捏紧了自己的膝盖,半晌才憋出来一个声如蚊蚋的:“……好。”

声音被吱吱呀呀的摇椅声压过,姜曈并没有听见,她边晃边问:“阿乔让我帮她修一幅画,你猜是谁的画?”

“当是一幅名家大作吧?”苏观卿勉力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老实说,画者名头并不算响,民间很少见到他的作品,但是他在画坛的地位却不低。”姜曈提示道。

苏观卿来了兴趣,问道:“水准如何?”

“深得宋人笔意,画人精工入神,画花鸟亦可谓臻妙秀绝,风格嘛……”姜曈摸了摸下巴,“颇为细致富丽。”

“听你这描述,倒像是院画风格,莫不是专为宫廷作画的画师?”

姜曈一拍手:“不错!”

“这位画者是本朝的?”

“这都能猜到?”姜曈扬眉。

“我想着,若是很久以前的宫廷画师,但凡功力卓绝,如阎立本之流,又怎么会名头不响?定然是本朝画师,画作多留存在皇宫当中,方才会如此。”

“全中!”姜曈笑眯眯道。

苏观卿也跟着笑:“是哪一位画者?”

“商喜。”

“是他。”

“你认识他?”

苏观卿的神色就黯了一下:“商老与我父亲素有往来,后来正统帝复位,商老直斥正统帝为兄不仁,因此获罪,全家被诛。”

姜曈见苏观卿心情低落,忙转移话题:“要这么说,商老专为宫中贵人画像,他的画皆供宫中,除非宫里赏赐,按说当不会流入民间。”

“会不会是商老私下相赠?”苏观卿问。

“那位商老日常往来的,有白丁吗?”

苏观卿思索一下:“我不是特别了解他,只知道他在宣宗朝曾挂职锦衣卫,来往之人……”

他摇了摇头:“我认识商老之时,他已经是白发老翁,倒是甚少与人来往。但若论其一生所交,我一个小辈又怎好妄作判断。”

两人见聊不出个什么名堂,便又转了话题,聊到商喜的画上了。

说着说着,又从商喜的画风聊到院画的风格。

苏观卿说得兴起,只将历代院画大家的优缺点,都一一点评了。

姜曈手肘压在摇椅把手上,支颐笑道:“我就知道月泉公子必有独到的见解。”

苏观卿有些汗颜:“是我轻狂了,竟对众大师国手大放厥词。”

“别妄自菲薄,你说得很中肯呐!我还道你素来不喜繁复的画风,不想你竟对这些宫廷画也知之甚详。”

“你……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风格?”苏观卿一怔,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知道呀。”姜曈眯眼笑着看他,“你就喜欢吴道子那种,干脆流畅的线条,潇洒飘逸的画风。”

苏观卿的眼里就放出光来,在黑夜里竟比星星更亮:“你!你竟知道!”

“你每回画了,都非要我看,我能不知道吗!”

“可!可我以为,你从来没认真看过。”苏观卿有些激动。

“我以前到底是孩子心性,有时候是挺过分的,你别生我气。其实我一直想说,你画得很好。特别是那幅《双仙图》,笔法之行云流水,便是说一声道子再世,也不为过。”姜曈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眼里是真情实意的赞许。

当年年幼无知,也是后来回忆前尘,她方意识到苏观卿的天分有多惊才绝艳。

苏观卿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跳出心口了,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稳住自己的声音:“我、我以为你不喜欢。”

“哦——我那会儿嫌弃你把我画得比你矮,不过后来想想,也不怪你,那时候我本来就是个小豆丁。”姜曈说着,见他额边有一缕头发散落,清风一过,便随风飘飘,忍不住顺手轻轻揪了揪。

苏观卿忽觉头发上坠了个什么,下意识伸手去摸,谁料刚好就握住了一个柔软温暖的东西。

姜曈的手骤然被他拢住,一种过电的感觉从苏观卿的手上传过来,她应该要抽开手的,然而她却只是怔然望着眼前的人,没动,也没说话。

而苏观卿此刻整个人好似半漂半浮在空中,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捏着姜曈的手,无意识地在自己脸上摩挲着,直到摸到了她指尖的包扎,才反应过来自己捏了个什么,当即如遭雷击地撒开手。

……自己居然做了那样的动作!

……刚刚自己是不是还龌龊地笑了?曈曈会不会以为自己是登徒子!

“曈曈,对、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你、你别生气。”他磕磕绊绊道完歉,竖着耳朵听姜曈的反应。

可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指尖还残留着他脸颊的触感,姜曈下意识地还想摸上去,手却堪堪停在了一指远的距离。

她的目光依旧黏连在苏观卿的脸上,却终于还是缓缓地将手放了下来。

苏观卿等不来她的回应,又看不到她的表情,心下更是惊慌不安:“曈曈,你、你生气了吗?曈曈?你要是生气了,你打我骂我都好,你别不说话,曈曈……”

正在这时,忽然一声哭喊传到了院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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