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应物常年练剑,指尖及虎口均带有薄茧,碰及谢泱耳朵,暖暖的,痒痒的。
谢泱扑哧一声笑出声。
概因他认知中的裴应物雷厉风行,鲜少有征求旁人意见的时候,这人总是冷脸,但细想来,这世除了初见,裴应物对他,称得上是温声细语。
“想解就解了,我这面具是防外人的,师兄又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
那就是内人。
裴九指尖一抖,差点从面具上滑落。
谢泱复又说道:“都说师尊如母父,那师兄就是兄长。我的幼妹谢拂三岁前常将我作爬架,整日闹腾,阿娘被折磨得神经衰弱,直呼哪里降世的魔童,阖府只有我不生气。”
“如今师兄只是摘我一个面具,有什么可生气的?”
谢泱脾气很好,对看重的人尤甚。
裴九却觉得心口泛酸。
没有人注定是个好脾气,谢拂与谢泱一母同胞,前世性情火爆,遇见夭夷一流动辄喊打。
谢泱若两世皆在母父身边长大,再好的性子也应该生出些许天才的骄纵来,而不是若当今这般,温和地任他取求。
谢泱总是很容易满足。
裴九一面利用这点与他靠近,一面又希望他再任性些。
谢泱应该值得最好的。
月色下,背靠松木的少年歪了歪头:“师兄,面具你还解吗?”
他小声嘟囔:“戴久了有点硌得慌。”
裴九解下系带。
清风拂面,谢泱仰首看裴应物的眼睛,认真地比划了两下。
他过了十五岁生辰,似乎又长高了一点。
裴九看他动作,一动不动,问:“要换成易容面吗?那个不硌脸。”
“谢谢师兄。只是我看自己的脸习惯了,若是再换一张,临水自照时说不定会被吓得背过气去。”
量好了,谢泱弯起眉眼:他比三月前高了约一寸。
他跟着裴应物在落叶未腐的小径上走。
断枝簌簌,谢泱比来时更惬意些。
他信任裴应物,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前世,裴应物在的地方,没有一个魔物能逃离他的剑下,而现在,裴应物挡在他身前,难道有暗箭能躲过这人的眼睛吗?
谢泱觉得不会。
更何况,他好像比前世更厉害了。
走了一会儿,谢泱看见镇上未熄的灯火,更夫拿着梆子走街串巷地敲锣。
“三更半夜,小心火烛!”
已经很晚了。
谢泱停下脚步。
“师兄,你有下榻地吗?”
他是个心思明澈的人,很容易就联想到为何追他的人少了一路。
他把姬越的侍卫当作陪练,至于夭夷派出的打手,或许已经被裴应物暗中处理好了。
师兄劳苦功高,他若没有住处,谢泱还得乘夜同他找一间。
“我买了座小院。”裴九伸出手,邀请道:“要与我同去吗?”
他补充说:“是个僻静地,我布了阵法,姬越他们找不到。”
谢泱不再犹豫,两人双手交缠。
裴应物带他御风。
接下来几日,日子过得格外平静,谢泱白天在院中看书,晚上抱着不懂的问题求裴应物解惑,他博闻强识,谢泱聪慧,往往一提点就能举一反三。
偶尔风起,亭外松木沙沙作响,投下几片晃动的阴影。
某天午后,谢泱听屋外的仆役说起这一院松木。
“奇哉怪哉,这院落被李家老爷半月前卖了,原本种的是桃花,谁知一夜之间换成青松,之前的桃树墩子都没剩下一个。你说稀不稀奇?”
谢泱翻动书页的手顿住。
这晚在照例讨教剑法之后,他问:“师兄喜欢松木吗?我看院中种了很多。”
裴应物没说话。
视线当中,烛火摇曳,谢泱漂亮的眼睛映着他的影子,微微疑惑。
“是不好说吗?”
高阶修士好像都不太暴露自己的喜好,他的问题似乎太过冒昧。
谢泱合上书,他打算离开了。
快走出门时,裴应物叫住他:“你现在喜欢什么?”
谢泱停住,思考了会儿:“杏花吧,以前阿娘带我和阿拂去山上采杏花,粉粉地团簇着开,像云一样。”
他又笑起来:“世上好的东西太多,我喜欢的恰不算少。”
谢泱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裴应物目送他离开。
当天晚上,谢泱做了个梦。
他前世在八岁前居无定所,夏日酷暑难耐,只有后村的松木林是清凉的。
他总挽起裤脚,在松林深处的小溪里踩水玩,深山野兽多,家里有人的小孩被看住,如此,谢泱才能得片刻喘息。
他那时瘦小,顽劣的孩子会向他扔石头。
松木林是谢泱的避难所。
后来季青霜嫌他目不识丁,为他请了一个秀才识字。
秀才说残月、杨柳、鸿雁、长河,残月有缺、杨柳惜别、鸿雁传情、长河广阔。
谢泱问秀才:“松木是什么?”
“松木长青,挺拔正直。”
他尚未踏入道途,听得此话,忽而想起幼年时玩闹的那片松林。
谢泱想,他若入道,应该如松木一般,公正长青,为天下疾苦者遮下一片清凉地。
梦中绿荫绰约,他似乎与人说过。
但谢泱之后受过的磋磨太多,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认真地想了想。
发现已经忘了。
*
第二天下小雨,谢泱难得起晚,临窗往外一瞧,风吹雨落,松针铺了一地。
仆役撑伞敲响他的房门,躬身为他递上一食盒。
碗碟被陈列在桌上,甜丝丝的,是一份杏花糕。
谢泱问:”是街中的刘记买的么?“
可如今是月中,刘记休沐。
仆役没出声。
谢泱拈了块尝了尝,就了两杯茶。
做得太甜了。
不知是何处买的,谢泱慢腾腾地将它吃完,想着今日告诉师兄:院中的仆役浪费钱,尽买些难吃玩意儿。
他又在亭下看书,雨滴落在青石瓦上,嘀嗒嘀嗒。
正午裴应物还没有回来,只是屋外人影晃动,捧进来几株杏花苗。
已经是花开的时候了。
谢泱看着盆栽上争妍的花骨朵儿,微微晃神,以往这时阿娘总会抽出时间带他和阿拂去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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