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林的边缘,那间自己一砖一瓦垒起来、又眼睁睁看着成为战场废墟的小木屋,云实终究还是把它重新修葺了。木头换了新的,阵法重新刻过,比之前更结实,也更沉默。流衍被天蕴用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悄悄送来时,屋前新翻的土还没完全踏实,带着雨后的湿润气息。

流衍是醒着的,但那种醒,和睡着了也没什么分别。他靠在轿厢里,脸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近乎透明,眼睫垂着,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天蕴亲自扶他出来,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一件琉璃器。云实站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新刨出来的木刺,看着流衍那双曾经握剑、布阵、也曾笨拙地抚过他脸颊的手,此刻软软地垂在身侧,裹在素白的衣袖里,了无生气。

天蕴把流衍安置在里屋那张铺了厚厚褥子的床上,仔细掖好被角,才直起身,看向一直沉默的云实。她的眼神里有疲惫,有关切,还有一种云实看不懂的、深重的无奈。

“外伤和内腑的损伤,我与几位长老合力,勉强稳定了。”天蕴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骨头接上了,但经络……尤其是丹田和金丹的根基,被温言伤得太彻底。”

云实喉咙发干,点了点头。

“所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

“所以,他可能……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修炼了。”天蕴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金丹虽未彻底碎裂,但已布满裂痕,灵韵流失殆尽,近乎死寂。周身主要经脉多处断裂、萎缩,灵力无法通行。他现在……比未曾引气入体的凡人,或许还要虚弱些。能醒过来,已是万幸,多亏了你当时处理得及时,也幸亏他自己……求生之念极强。”

“宗门里……是不是有闲话了?”云实忽然问,目光从流衍苍白的脸上移开,看向天蕴。他知道天蕴扛着压力。

天蕴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总有些声音。不过不必理会。我既坐在这个位子上,这点事还压得住。你们安心在此养伤便是。”

但云实看到了她眼下的青影,也记得纸鸢上次悄悄来送药材时,欲言又止提过的“几位长老颇有微词”。他不能一直躲在别人的庇护下,尤其是天蕴的。她已经帮得够多了。

“等他再好一点,稳住了,”云实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我自己照顾他。”

“好。这里终究人多眼杂。需要什么,随时让纸鸢传讯给我。疗伤温养的丹药,我会定期让人送来。”她走到门口,又停下,“云实,温言那边……他伤得也不轻,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动作。但你弟弟云岭……”

云实的拳头猛地攥紧,木刺扎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

“我知道。”

那是另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此刻却只能暂时捂住。

天蕴离开了。小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新栽的、还显得孱弱的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屋里流衍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云实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才转身进屋。

照顾一个重伤濒废的人,是极其磨人的。流衍时醒时睡,醒着的时候也大多沉默,眼神空茫地望着屋顶的椽子,或者闭着眼,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他无法自主进食,开始只能靠天蕴留下的灵药丹液吊着。云实一点点学着喂他,用软布蘸着温水润他的唇,用特制的小勺将碾磨得极细的米粥和药汁慢慢渡进去,生怕呛着他。流衍很配合,或者说,他根本无力反抗,喂什么便吞咽什么,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偶人。

清洗、擦身、换药、处理秽物……这些活计云实做得沉默而熟练。早在天衡宗那段时间,流衍伤势最重、连翻身都需人协助时,他便已将这些琐碎又必需的日常照护刻进了骨子里。此刻,他挽起袖子,打来烧好的热水,用柔软的棉布浸湿拧干,一寸寸擦拭流衍消瘦的身体。曾经匀称有力的肌肉如今萎缩,皮肤下的骨骼清晰可辨,尤其是双臂和胸口,虽然外表已愈合,但内里的创伤触目惊心。云实的手指很稳,动作尽可能轻缓,但每当触及那些狰狞的旧伤疤时,他的指尖还是会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流衍大多数时候没什么反应,任由他摆布。只有偶尔,当云实擦拭到他肋下某处旧伤时,他的睫毛会剧烈地颤动一下,喉间发出一点几不可闻的吸气声。云实便会立刻停下来,等那阵似乎源于遥远记忆的痛楚过去,再更轻地继续。

说话是另一种煎熬。云实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话说,说说天气,说说纸鸢新送来的布料花样,说说小院里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花草……可他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愚蠢透顶。这些琐碎,对流衍来说算什么?他该说什么?道歉吗?说“对不起都是为了我”?这话太轻,也太虚伪,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恶心。安慰吗?说“你会好起来的”?连天蕴都说了“不可逆”,他拿什么去骗人,又凭什么去骗?

于是,更多的时候,屋子里只有压抑的寂静,只有水声、布料摩擦声、和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

打破这种寂静的,是流衍第一次试图自己抬手。那是在他回到小木屋大约半个月后。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暖洋洋的光斑。云实正坐在床边矮凳上,低头缝补自己的旧衣,肘部磨破了。缝补能让他心静,一针一线,实实在在。

他听见布料窸窣的声音,抬头,看见流衍的眼睫在颤动,然后,那搁在身侧的、苍白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肉眼可见的颤抖,曲起了一点点,似乎想要抓住身上的薄被。那动作如此吃力,仿佛手指有千钧重。只是弯曲指节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的额角就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呼吸也急促起来。

云实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想伸手去帮他,却又在半空停住。他看见流衍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近乎执拗的微光。那是不甘,是挣扎,是属于流衍自己的意志。

手指颤抖着,一点点抬高,离被面还有寸许距离,却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一松,跌落回去,发出沉闷的轻响。流衍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然后归于更深的沉寂,只有那微微汗湿的鬓角,泄露了他刚才的努力和失败。

云实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力跌落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酸胀得发疼。他默默地看着,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伸手。直到流衍的呼吸重新平缓下来,他才拿起一旁温着的布巾,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又掖了掖被角。

那天之后,流衍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但云实偶尔会发现,在他以为流衍睡着的时候,那双眼睛是睁着的,静静望着自己的手,或者望着窗外一小片天空,眼神里空茫茫一片,什么情绪也读不出来,却比任何痛哭嘶吼更让云实感到窒息。

纸鸢每隔五六天会来一次,有时带着新鲜的食材和药材,有时只是坐坐。她从不空手来,也从不刻意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利落地帮忙收拾一下屋子,检查一下物资,然后告诉云实一些外面的消息:天蕴掌门又压下了哪边的质疑;四明宗似乎在重新评估非正统路径的风险,态度暧昧;她自己的生意在栖霞镇和附近几个小镇慢慢铺开,还算顺利;温言那边暂时没有新动静,据说闭门养伤,他弟弟云岭在户部的差事倒是做得“颇为出色”……

说到云岭时,纸鸢会小心地看一眼云实的脸色。云实通常只是听着,点点头,不置一词。那是他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一动就鲜血淋漓,但此刻,他必须让它留在那里,先顾好眼前的人。

有一次,纸鸢带来了一小包糖,是青石镇老字号的口味。

“给你甜甜嘴,”她塞给云实,语气寻常,“也别整天苦着个脸,流衍师兄看了,心里更不好受。”

云实捏着那包糖,没说话。晚上,他烧了点水,化开一小块糖,等水温了,用勺子一点点喂给流衍。糖水的甜味很淡,流衍慢慢地咽下去,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很短暂,但云实捕捉到了。那天夜里,云实自己含了一小块糖在嘴里,甜意丝丝化开,却压不住心底漫上来的、更为复杂的酸楚。

流衍的身体在丹药和精心照料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恢复着。至少,他不再动不动就昏睡不醒,清醒的时间变长了。一个月后,他能在云实的搀扶下,勉强靠着床头坐一会儿。只是坐起来这么个动作,就让他脸色发白,虚汗淋漓,需要休息很久才能缓过来。

他开始尝试说话。最初只是极其简单的音节,气若游丝。云实必须凑得很近才能听清。

“水……”

“嗯。”

“谢……”

“不用。”

对话简短到极致。流衍似乎耗尽所有力气,才能挤出几个字。云实则用最直接的动作回应。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不需要太多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云实就知道他需要什么。

有一天下午,流衍靠着床头,云实坐在床边,正小心地给他按摩萎缩得厉害的小腿肌肉,促进气血流通。按摩需要力度,但又不能太重,云实全神贯注,额角也沁出汗来。

“云实。”流衍忽然叫他的名字,声音依旧低弱,但清晰了些。

云实手下动作一顿,抬起头。

流衍看着他,目光平静,甚至过于平静了。“别……白费力气了。”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我知道……我……废了。”

云实的心脏像被冰锥刺中,骤然一缩。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不会的”、“还有希望”,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避开流衍的目光,手下继续按摩的动作,力道有些失控,捏得流衍肌肉一颤。云实立刻松了劲,低着头,声音哑得厉害:“……总得试试。”

流衍没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那天之后,云实更加沉默。他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劈成了三份,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日渐消瘦的肩头。

最大的一份,自然是照顾流衍。那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与衰弱和死寂的拉锯战,耗费心神,却不容半分松懈。

其次,便是维系这个小院的生存,以及……赚钱。

流衍每日所需的温养丹药,哪怕天蕴会定期送来一部分,也远非免费,好些珍稀药材需要他贴补差价。更现实的是,远在栖霞镇的父母和妹妹,也需要接济。云岭那次闹翻之后,家中境况他不敢深想,但无论如何,他不能真的撒手不管。银钱,成了比灵力更紧缺的东西。

他唯一的指望,就是纸鸢。两人之间的合作,在他回到小木屋后便迅速敲定。云实没有别的本钱,只有这双还算灵巧的手,和那些在绝境中被逼出来、又在大自在天和温府被半是强迫半是自学磨出来的、关于“织理”与灵力引导的知识。

小木屋的堂屋,一半成了作坊。纸鸢定期送来大批量便宜的、耐折腾的棉麻坯布,还有各色丝线。云实的工作,就是在这些布料上。以刺绣或特殊印染的方式,附加上他琢磨出的纹样。

这些纹样功能各异:有的能加强布料的韧性和耐磨,适合做苦力的短打;有的能略微调节温度,让夏衣更透气,冬衣更聚暖;最复杂的一种,则是在关键部位形成极其微弱的缓冲结构,聊胜于无,但卖给那些走南闯北、刀头舔血的低阶散修或护卫,却颇受欢迎。

云实必须严格控制灵力的注入和纹样的复杂度,以保证效率和成功率。他往往天不亮就起身,先处理好流衍清晨的一应事宜,喂过药粥,便将人安顿在窗边能晒到太阳的躺椅上,然后自己便埋首在那张临时搭起的长案前,手指翻飞,针线穿梭,或执笔勾勒。灵力丝丝缕缕从指尖沁出,融入纹路,每一件成品完成,他额角都会多一层薄汗。这是实打实的消耗。

云舒时不时会从栖霞镇过来。她话不多,来了便挽起袖子帮忙。分线、理布、熨烫半成品,或是按照云实画出的简单图样进行最基础的刺绣填充。她手脚麻利,学得也快,更重要的是心细且耐得住枯燥。有她在,云实便能挤出更多时间处理核心的纹样绘制和最后的灵力注入环节,效率能提高不少。兄妹俩常常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屋里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针线穿过的细微声响,以及流衍偶尔压抑的咳嗽声。云实会留下一些成色最好、边角最整齐的布料,让云舒带回去给父母添置衣物,每次也都会塞给她一些散碎银两。

“哥,你自己留着用,流衍公子这边……”云舒总是推拒。

“拿着。”云实不容分说,语气平淡,“家里用度不能短。我这边,接了纸鸢的定金,周转得开。”

他从不问父母具体如何,云舒也极少主动提起,彼此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直到那次云舒来,神情有些犹豫,在帮忙收拾完一批货后,终于低声开口:“爹娘……前些日子,跟着岭哥派去的人,搬走了。没回青石镇,像是往京城方向去了。”

云实正在给一件护臂做最后的收线,闻言,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针尖差点戳偏。他缓缓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将那一针稳稳地拉过去,才“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云舒看着他平静得过分的侧脸,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道:“娘让我跟你说……他们年纪大了,想过点安稳日子。让你……别怪岭哥,也照顾好自己。”

安稳日子。云实心里咀嚼着这四个字,舌尖泛起一丝麻木的苦味。跟着那个被温言操控、视自己如洪水猛兽的弟弟去京城,仰人鼻息,就是安稳吗?或许是吧。至少不用担惊受怕,不用跟着他这个逆子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他能怪谁呢?怪父母选择看似更安全的路?怪弟弟攀上了高枝忘了本?还是怪自己没本事,护不住家人,反而成了拖累?

“知道了。”他最终只是这样说,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他们平安就好。”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妹妹,目光里那份强压下去的混乱沉淀为更具体的担忧,“你一个人住,有没有被人为难?若是栖霞镇待着不顺心……纸鸢那边生意铺得开,正缺可靠的人手打理琐事。你心思细,手脚也利落,想去试试吗?总比你独自撑着强。”

云舒看着他哥眼下浓重的青黑和那双盛满疲惫却依旧为她思量的眼睛,心头暖涩交加,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我去。哥你放心,我能做好。”

那天之后,云实在作坊里待的时间更长了。除了完成纸鸢的订单,他开始挤出一切零碎时间,研究更复杂的纹样。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那些实用的附魔,而是开始尝试将苏妄那些关于经络气血的碎片化歪理、自己从医书上看来的皮毛、以及对乱与序那点粗浅又独特的感知,强行揉捏在一起。他找来最廉价的空白兽皮或劣质绢布,用最普通的笔墨,一遍遍勾勒、涂改,试图设计出一种能更温和、更持久地刺激生机流动、甚至……或许能微弱地滋养受损根基的纹路。这纯粹是痴心妄想,每一次尝试都让他灵力枯竭、头痛欲裂,画出来的东西也杂乱无章,如同鬼画符。

但他停不下来。仿佛只有将自己彻底沉浸在针线、纹路、灵力消耗和这些渺茫到近乎可笑的研究里,他才能暂时忘记流衍日益沉默空洞的眼神,忘记父母离去的背影,忘记压在头顶的、名为温言和整个冰冷体系的巨大阴影。身体累到极致,脑子被琐碎和难题填满,心……或许就能麻木得不那么疼了。

小木屋里,日光移动,将伏案工作的清瘦身影和窗边躺椅上静默无声的人影拉长又缩短。空气中飘浮着棉麻纤维、药味、和墨线的淡淡气味。寂静,成了这里最沉重也最坚固的基调。他睡得很少,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流衍有时在夜里醒来,会看到云实就趴在床边矮凳上,手里还攥着一块布或一本书,就那么睡着了,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蹙着。烛火摇曳,在他清瘦了许多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流衍只是看着,一动不动,眼神在昏暗中晦暗不明。

转折发生在一个沉闷的雨夜。夏末的雷雨来得猛烈,电光撕开夜幕,雷声震得小木屋微微发颤。流衍忽然发起低烧,呼吸变得急促,身体微微抽搐。云实被惊醒,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再探脉搏,乱得不成样子。

是旧伤反复?还是虚弱的身体扛不住季节交替?云实心里发慌,他手边的丹药都用得差不多了,天蕴上次送来的还没到时间。雨这么大,他无法立刻去求援。

“冷……”流衍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呢喃,牙齿轻轻打颤。

云实翻出所有的被子给他盖上,又把自己的一件厚外袍也压上去,可流衍还是抖。他的脸色在闪电的青白光芒映照下,惨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云实站在床边,看着流衍痛苦蜷缩的样子,看着他在被褥下依旧止不住的颤抖,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和无力感冲上心头。凭什么?流衍做错了什么?他只不过是想保护自己!温言……还有这该死的世道!

他体内那股沉寂了许久的、属于苏妄的、混乱而暴烈的力量,忽然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沿着残破的经络奔涌,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和灼热。云实闷哼一声,扶住床柱,额头渗出冷汗。不行,不能在这里失控……

就在这时,他手指碰到床头一件硬物——是流衍随手买来的旧物,一个很普通的、用来压平纸张的黄铜镇尺,不知怎么被带到了这里,一直扔在角落。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灵台微微一清。

他猛地想起什么,踉跄着扑到屋角的柜子前,翻找起来。很快,他找到了——几块零碎的、品质并不算好的空白玉简,还有一支刻针。这是之前他尝试记录自己对织理和灵力引导的一些胡思乱想时准备的,后来流衍出事,就丢下了。

他拿着玉简和刻针回到床边,盘膝坐下,强迫自己冷静。深呼吸,忽略体内乱窜的力量和心中的焦灼。他回忆流衍体内那些断裂、萎缩的经脉走向,回忆天蕴丹药中蕴含的温和生机药力是如何流淌的,回忆自己之前无数次徒劳探查时感受到的那片死寂中,是否曾有过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波动”……

然后,他拿起刻针,将微薄的灵力灌注其中,开始在那空白玉简上刻画。他不是在刻录文字或功法,而是在编织。用刻针代替丝线,用玉简的灵质基底代替布料,将他所理解的、关于疏导、维系、温养的意念,结合他自身那斑杂的灵力特质,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杂乱无章却又隐隐契合某种韵律的方式,刻画进去。

他刻得极其专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窗外的暴雨雷鸣,忘记了自身的疲惫和灵力透支的眩晕。指尖被刻针磨破,渗出血,混入那歪歪扭扭的刻痕里,他却浑然不觉。

当玉简上最后一点空白被凌乱的线条填满时,他体内那点可怜的灵力也彻底干涸,连带着苏妄留下的那股躁动力量都像是被抽空,陷入死寂。强烈的眩晕和空虚感海啸般袭来,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刻针从完全脱力的手指间滑落,“嗒”的一声轻响砸在地上。

他急促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湿透里衣,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得几乎坐不住。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颤抖着手,拿起那块刻满了血色纹路、触手微温的玉简。玉简上的刻痕毫无美感,甚至有些可怖,像是某种痛苦挣扎的凝结。

他挣扎着挪到床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心地将玉简塞进流衍那只稍微能动的左手里,让他虚握着。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凭着最后一点不肯放弃的执念,完成这个动作。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直接从凳子上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床沿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却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是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浑身散架般的酸痛唤醒的。天光已透过窗纸,泛着雨后的清白。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上盖着那件他常穿的、洗得发白的旧外袍。而床上——

流衍已经醒了,正静静地侧头看着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眉宇间那层笼罩多日的死灰郁气,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擦淡了些许。他的眼神不再全然空洞,虽然依旧疲惫虚弱,却有了细微的焦距。最重要的是,他的左手,依然虚握着。指缝间,露出那块刻满杂乱血痕的玉简的一角。玉简本身的光泽似乎黯淡了不少,仿佛内里有什么东西被消耗了。

看到云实醒来,流衍的目光动了动,极缓地、极其艰难地,将握着玉简的手,向他这边挪动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点距离。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气若游丝,却清晰地问:“你……做了什么?”

云实爬起来,感到浑身酸痛,灵力空虚,但精神却有种奇异的振奋。他走到床边,先探了探流衍的额头,烧退了。再摸脉搏,虽然依旧微弱,但平稳了不少。

“我……我也不知道。”云实看着那块玉简,老实回答,声音干涩,“乱刻的……好像……有点用?”

流衍缓缓地、极其困难地抬起那只稍微好一点的左手,指尖颤抖着,碰了碰玉简。玉简上的刻痕依旧歪歪扭扭,毫无美感,甚至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符文规范,但指尖传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的流动感。

“暖和。”流衍低声说,然后看向云实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指尖的伤痕,“你……一晚上没睡?”

“嗯。”云实应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你感觉怎么样?还冷不冷?难受吗?”

流衍摇了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良久,才极轻地说了一句:“……傻子。”

云实怔了怔,看着流衍眼中那许久未见的、一丝极淡的、近乎柔软的情绪,鼻尖忽然一酸。他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去收拾掉在地上的刻针和废弃的玉简碎屑。

“饿不饿?我去熬点粥。”他闷声说,不敢再看流衍。

“嗯。”

流衍的目光从玉简移到云实脸上。这张脸苍白憔悴,眼下乌青,嘴唇因为脱力和紧张而微微抿着,唯有一双眼睛,在疲惫深处还燃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就是这个连最基础功法都学得磕磕绊绊、灵根诡异、半路出家的家伙,在灵力近乎干涸、自己都快倒下的时候,凭着一点不知从哪来的歪理和一股狠劲,弄出了这么个不伦不类却有效用的东西?

惊讶,甚至是一丝震撼,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心中的死寂。他知道云实有些奇特的手艺,在温府时似乎就钻研过结合灵力与实物,但他以为那最多是些精巧的辅助。眼前这玉简,再粗劣,也已触及了特殊消耗品的边缘,哪怕是最粗糙、最原始的那一种。这绝非寻常手艺人能做到的。

“你……”流衍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他仔细打量着云实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出些别的什么,“怎么想到的?又是……那种织布的法子?”

云实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也理不清:“说不清……就是觉得,玉的理和布的理或许有能通的地方?刻下去的时候,没想符文,就想怎么能让那点热乎气……不对,是那点活气,能留住,能慢点散出来,最好……能顺着你的气脉走一点点。”

他说得颠三倒四,全是直觉和比喻,没有任何术语。

流衍沉默了。这解释比玉简本身更“野路子”。

“很珍贵。”流衍最终低声说,手指收紧了些,感受着玉简残留的暖意,“这种引导和封存意念、辅助温养的法门……即便形制粗陋,思路也……”他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混乱又有效的思路,“你自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云实愣了一下,茫然地眨了眨眼。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昨晚没白累晕?

流衍看着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及了某种非常规技艺门槛的样子,一时无言。

又过了几日,在小木屋里那近乎凝滞的时光中,流衍的身体确实显出了一点微弱却实在的好转。他不再整日昏沉,清醒的时间多了起来,甚至能在云实的搀扶下,靠着垫高的被褥,勉强坐上一炷香的时间。窗外的阳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瘦削的侧脸上,能映出一层极淡的、属于活人的光泽,不再像之前那样,仿佛一碰即碎的冰冷瓷器。

云实把这视为天大的进步,照料得愈发精心。那晚之后,他并未因首次尝试的粗陋和偶然性而却步,反而像是于混沌中抓住了一线微光,开始了更执拗的钻研。

第一次的成功混杂了鲜血、透支与强烈的心念,效果奇特却难以复刻。云实没有纠结于还原偶然,他换了个思路。

既然那歪扭的刻痕能起作用,说明这条路子本身是通的,关键在于如何走得更稳、更好。

他将那些廉价的空白玉简和刻针当成了新的布料与针线。白天忙完订单和照顾流衍的间隙,夜里就着一点如豆的灯光,他开始了笨拙却系统的试验。失败远比成功多。许多玉简刻完后毫无反应,或灵力迅速逸散;有些则纹路冲突,反而散发出令人不适的紊乱气息,被他立刻处理掉。

他的“作品”开始呈现出一种粗糙但趋于稳定的样貌。虽然依旧远谈不上精美,甚至有些纹路组合显得古怪,但至少,十次里面能有两三次,成功刻出能稳定散发温和暖意、对安抚心神和微弱滋养有明显效果的玉简了。他将这些成功品小心收好,替换下流衍手中那枚日渐黯淡的第一次作品。

同时,云实并未放下他与纸鸢合作的根基。研究玉简是攻坚,维持布料订单则是保底。他反而将从玉简研究中获得的一些关于灵力流转与稳定的新感悟,尝试着应用到布料纹样的改进上,使得那些“坳子布”的实用性能略有提升,在低阶修士和凡人护卫中口碑更佳。他还分出一部分心神,继续研究绣在贴身衣物上的、更为精细的温养纹路,希望为流衍提供多一重日常的养护。

日子依旧清苦,压力未曾稍减,但在这间简陋的小木屋里,在刻刀的细微声响与布料绵密的触感间,云实正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一点点地、切实地开拓着局面,试图在那看似绝望的断壁残垣中,为他最重要的人,垒起一道或许微弱、却足够坚实的屏障。

流衍能坐起来后,沉默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他常常望着自己放在薄被上、依旧绵软无力、微微颤抖的双手出神,眼神深幽,不知在想什么。云实忙进忙出时,总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背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终于有一天下午,阳光正好,流衍忽然低声开口:“云实。”

“嗯?”云实正在整理新送来的一批坯布,闻声回头。

“我想……试着运转一下心法。”流衍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期待,“只一点点,看看……里面的情形。”

云实心里猛地一咯噔。天蕴仙尊上次临走时,曾私下对他千叮万嘱,流衍的丹田与金丹受损极重,经络更是脆弱如风中蛛丝,短期内绝不可妄动灵力,否则极易引起不可逆的二次创伤,甚至危及性命。这些日子,他连给流衍喂的丹药都尽量选择药性最温和、几乎无需灵力引导化开的种类。

“天蕴仙尊说……”云实下意识地想劝阻。

“我知道。”流衍打断他,目光却执拗地落在自己指尖,“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只是……内视一下,引一丝最微末的灵气游走最简单的周天,应该……无妨。总得知道,到底坏到了什么地步。”

云实看着他眼中那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劝阻的话便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那种感觉,就像当初自己不甘于永远是个凡人,拼命想要抓住任何一点可能。沉默片刻,他放下手中的布料,走到床边,低声道:“那……你小心。一点点,就一点点。不舒服马上停下。”

流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闭上双眼,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调整着呼吸,试图进入那曾经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内视状态。

起初,似乎并无异样。他的灵识艰难地沉入体内,看到的却是一片前所未见的荒芜景象。曾经奔腾如江河的灵力早已干涸,只留下干裂扭曲的河床。那是他断裂萎缩的经脉。原本金光流转、圆融如意的金丹,此刻黯淡无光,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静静悬浮在几乎枯竭的丹田中央,像一颗濒死的灰色石头。

他尝试着,如同推动一块万钧巨石,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从外界引入一丝比发丝还要细弱的灵气,顺着记忆中最为宽阔平顺的一条主脉,意图推动它前行。

就在那丝微弱灵气触及经脉内壁的刹那——

“唔!”流衍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最锋利的冰锥从内部狠狠刺穿!那不是简单的疼痛,而是一种混合了湮灭、撕裂、灼烧和冻结的可怕感觉,瞬间从接触点炸开,沿着残破的经络疯狂蔓延,直冲识海!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大颗大颗的冷汗顷刻间渗出,浸湿了鬓发。那试图引导的灵识如同撞上铜墙铁壁,被更凶猛的反噬力狠狠弹回,震得他神魂剧颤,眼前发黑,喉头一甜,一股腥甜猛地涌上。

“师兄!”云实一直紧盯着他,见状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他剧烈颤抖、几乎要蜷缩起来的身体。他能感觉到掌下身体的肌肉正不受控制地痉挛,冰冷,却又仿佛有诡异的火焰在内里焚烧。

流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下去,靠在云实怀里,只剩下破碎的、拉风箱一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颤音。

“停下!快停下!”手忙脚乱地抚着他的背,却又不敢用力,生怕加剧他的痛苦。

无需他喊,流衍早已无法继续。那尝试仅仅持续了一息不到,带来的却是近乎毁灭性的打击。他靠在云实单薄却坚实的胸膛前,闭着眼,身体止不住地轻颤,除了剧痛,更多的是一种沉入冰窟的、彻底的了然和绝望。

原来……天蕴仙尊的警告,没有半分夸张。他的身体里面,已经变成了一碰即溃的废墟。别说运功修炼,仅仅是引气入体这样一个最基础的动作,都足以引发崩溃,要了他的命。

那一刻,比身体剧痛更甚的,是道心深处传来的、仿佛什么东西彻底碎裂的清脆声响。

接下来两日,流衍异常安静,甚至比刚回小木屋时更甚。他不再尝试任何动作,大多数时间只是闭目躺着,若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像个没有生气的玉雕。云实忧心忡忡,喂药喂饭时,能感觉到他吞咽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机械的麻木。那口吐出的淤血,像是一个不详的烙印,烙在了两人之间。

第三日清晨,天蕴仙尊带着一位专精医理、头发花白的执事长老,悄然来到了小木屋。云实将人迎进来时,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天蕴看到流衍的状态,眉头便微微蹙起。她没有多问,只是示意那位长老上前检查。长老手指搭在流衍腕脉,一丝极其柔和精纯的灵力小心探入,片刻后,脸上便露出凝重之色。他又查看了流衍的舌苔、眼瞳,甚至请天蕴以神识辅助,细细感应了他丹田金丹的状况。

整个检查过程,流衍异常配合,却也异常沉默,目光空空地望着屋顶。

良久,长老收回手,与天蕴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走到屋外低声商议了几句。云实跟了出去,站在门边,手心冰凉。

天蕴转身走回屋内,在流衍床前的凳子上坐下。她看着流衍,素来清冷的眸子里含着一丝不忍,但语气依旧是平缓的:“流衍,方才李长老与我,都仔细看过了。”

流衍眼珠微微转动,看向她。

“你体内的情况,比我们之前预估的……更为复杂。”天蕴斟酌着词句,“温言最后一击极为歹毒顽固。强行运转灵力会引发最剧烈的反噬,有性命之忧。”

云实的心直往下沉。

流衍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轻声问:“所以?”

天蕴沉默了一瞬,缓缓道:“以我和长老之见,若要保你性命无虞,避免道基彻底崩溃……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你需彻底放弃主动修炼,不可引气,不可运功,不可动用丝毫灵力。只能依靠最温和的丹药与外力调养,慢慢温补,让身体自行适应、消磨那股残留的异力,或许……待其自然消散,方有一线重新稳固根基的可能。”

“相当长……是多久?”流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锐利的穿透力。

天蕴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窗棂,声音里透出一丝罕见的艰涩:“保守估计……至少,需五十年静养。五十年内,不可妄动灵力。否则……”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五十年。

这个词像一块沉重的玄冰,砸进小木屋凝滞的空气里。

对于高阶修士而言,五十年或许不算漫长,一次长闭关也就过去了。但对于一个道基被毁、前途断绝、只能像凡人一样躺在病榻上熬日子的人来说,五十年,无异于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缓慢的凌迟。更何况,流衍如今这油尽灯枯的状态,能否安然活过五十年,都是未知之数。

流衍闭上了眼睛,极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五十年啊。”

那声音里的空茫,让一旁的云实心脏狠狠一揪。

天蕴又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留下了新的、药性更为平和的丹药,便带着长老离开了。小木屋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长久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云实看着流衍一动不动地望着房梁的侧影,那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化在光影里。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疼,还有一股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说点什么的冲动。

他笨拙地挪到床边,挨着床沿坐下,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覆在流衍搁在被子外、冰凉的手指上。

“师兄……”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试图组织语言,“那个……五十年,其实……也没多久,对吧?”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但还是要说,“你看,修仙的人,动不动就闭关几十上百年,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咱们……咱们就当是闭个长关,养好了,以后……以后再说。”

流衍的手指在他掌心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抽开。他依旧望着房梁,半晌,才低低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一样的,云实。”

“哪里不一样?都是过日子……”

“最近……不太平。”流衍打断他,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云实。

那双曾经清亮坚定、如今却蒙着灰烬的眼睛里,翻涌着云实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绝望,有不甘,更有深重的焦虑。

“师尊飞升前,就曾隐有预感。我虽被禁足,也能察觉到宗内气氛不同往日,各地呈报的异常事件增多。天蕴接掌宗门,看似平稳,实则内外压力重重。她根基尚浅,需要有人帮她分担……”

他顿了顿,声音更涩:“而我……本该是那个站在她身边,替她扛起一部分责任的人。至少,我有能力护住想护的人,查清想查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目光扫过自己无力垂落的手,又看向云实明显清瘦憔悴了许多的脸颊和眼底的疲惫,“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还要拖累你……”

“你没有拖累我!”云实急了,握住他的手紧了紧,“天蕴仙尊很厉害,她能处理好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着,别的什么都别想。”

“那我呢?”流衍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自嘲,“我躺在这里,每天看着你天不亮就起来,忙里忙外,接那些耗神耗力的活计,一刻不得闲,就为了赚那点药钱和家用!看着你明明自己也累得快倒下了,还要强撑着照顾我,琢磨那些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法子!云实,我不是瞎子!”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五十年……你说得轻巧。这五十年,你就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吗?为了我这个废人,搭上你全部的时间、精力,甚至……你的以后?”

云实被他激烈的反应震住了,愣愣地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他没想到,流衍沉默的外表下,竟然压着这么重的愧疚和无力感。

小木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流衍粗重的喘息声。过了一会儿,那喘息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无奈的疲惫。

“云实,”流衍的声音重新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你走吧。去找纸鸢,或者……去哪里都好。你有你的手艺,你的天赋,不该困死在这里,陪着我这么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耗日子。”

这话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捅进了云实心窝。他先是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情绪取代。他没有松开流衍的手,反而握得更紧,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抬起头,直视着流衍逃避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我不走。”

“你……”流衍想抽回手,却被云实牢牢握住。

“我喜欢你,流衍。”云实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清晰无比,“不是同情,不是责任,就是喜欢。从……从很久以前,大概就喜欢了。”

“所以,我照顾你,我赚钱,我研究那些东西,不是因为我觉得应该,或者觉得欠了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是因为我想这么做。看到你好一点,我就高兴一点。能为你做点什么,哪怕是很小的事,我就觉得……日子有奔头。”

“五十年怎么了?”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执拗,“五十年就五十年。我们慢慢养,一天天过。你不能运功,我就想办法做点别的,让你不那么闷。赚钱是辛苦,但我和纸鸢合作,还能琢磨新花样,也不全是苦差事。至于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至少现在,在这里,和你一起,就是我乐意过的日子。你别想赶我走,赶我也不走。”

这番直白、笨拙、却又沉重如山的话,彻底击穿了流衍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他怔怔地望着云实,一时间,千头万绪,五味杂陈,全都堵在胸口,噎得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屋顶,久久没有再出声。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逐渐恢复平稳、却依旧显得沉重的呼吸,表明他并未真的沉睡。

云实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坐在床边,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握着。掌心的温度慢慢传递过去,窗外的日光一点点偏移,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简陋的地板上。

……

好累啊。

这种累浸到骨头缝里,不光是日夜照料流衍的琐碎耗神,也不仅是趴在案前钻研纹样、赶制订单的枯燥磨损,更像是一种对周遭空气日益粘稠沉重的不自觉吸收。流衍的身体像一口渐渐干涸的深井,无论注入多少温和的药力和他那些粗陋玉简的微弱暖意,回升的速度都慢得令人心焦。而井外,世界正发出某种不详的低鸣。

纸鸢再来时,眉宇间惯常的那点利落爽脆被一层薄薄的凝重压住了。她没带新的坯布,只拎了个朴素的食盒,里面是几样耐放的干粮和一点难得的鲜果。

“我不是来催货的,”她坐下,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饮尽,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粗瓷杯沿,“外面风声不太对。”

云实正在检查流衍腿上新换药膏的情况,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动荡的事?”

“不止。”纸鸢声音压低,“魔物侵扰边地村镇,毁了庄稼,死了人,有些地方的流民……反了。不是冲着官府,是冲着了灵兽监放出去清剿、但没能护住他们田舍的那些低阶灵兽和驯化妖物。”

流衍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云实直起身,擦净手,走过来坐下:“杀了官家的东西?”

“嗯。据说场面很乱,死了几个监吏,灵兽也被泄愤的流民弄死不少。事情捂不住,上面震怒。有传言说,不止要严惩涉事流民,恐怕……要加大征调力度,囤积物资,预备更彻底的清剿,甚至……防着更大的乱子。”纸鸢的指尖在桌上虚划着,“风声一走,人心就慌了。稍微有点门路的都在囤货,尤其是粮食、药材、还有……耐用的布料皮革。市面上但凡跟‘军需’、‘防护’沾点边的,价格都翻了跟头往上蹿。”

她抬眼看向云实:“你走我这里出去的那些货,本来只是在小范围里因为实用有些名气,价格也适中。但这股风一起,它们立刻成了抢手货。尤其是那种……嗯,你改进后带点轻微缓冲纹路的厚实布料,还有后来做的、能稍微均匀散热隔凉的内衬料子。”她没提任何具体的名称,只用功能指代,“现在市面缺货,有心人一比较,发现我铺子里流出的这些东西,在同等价钱里效果出奇地好,甚至不比一些低阶法器材料差太多,还更便宜耐造。追捧的人多了,麻烦就来了。”

云实沉默地听着。他并不意外,乱世将至,或者说已至的边缘,任何能提升一丝存活机会的东西都会被疯抢。

“先是几家有背景的商行想包圆儿我的货源,开价不低,但要求独家,且要见制作者。”纸鸢语速加快,“我按老规矩推了,说匠人性子孤僻,不见外人,货只管从我这里走。他们起初还讲点规矩,只是加价。可后来,见实在撬不开我的嘴,而东西又确实抢手,有些人就坐不住了。现在不是加价的问题,是有人放话,不见到正主儿,就要‘好好查查’这批货的来历,怀疑用料或工艺‘不合规制’,甚至……暗示可能与某些‘不安分’的力量有关联。”

她看了云实一眼,意思很明显,有人想借题发挥,而云实“已死”的身份和与温言、苏妄的纠葛,是最经不起查的痛脚。

“压不住了?”云实问,声音有些干涩。

“硬压或许还能周旋几天,但生意就彻底僵死了,而且会越来越引人疑心。最关键的是,”纸鸢身体微微前倾,“原材料!我常用的几条供应棉麻、普通丝线和矿粉的渠道,都受到了影响。要么被大户高价截流,要么因为产地动荡运不出来。咱们这种小打小闹,在抢货上根本拼不过那些有备而来的。库存在减少,新料进不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不光是外人想见你,连我手下几个知道些许内情、负责加工和分销的老人,心里也慌,也想见见你,讨个准话,或者……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子。”

她叹了口气:“云实,我知道流衍师兄这里离不开人,也知道你露面有风险。但这次,恐怕真得你亲自去一趟,露个脸,镇一镇场面。不需要你说太多,哪怕只是坐在那儿,让几个核心的人知道真有这么个匠师存在,不是子虚乌有,也能稳住人心,堵住一部分人的嘴。至于原材料……我们一起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更偏、更小的渠道挤一点,或者……调整一下纹样,用更次一等的材料勉强替代。”

屋内的空气仿佛更滞重了。一直闭目似在休息的流衍,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望着房梁,声音轻而稳。

“去吧。”他顿了顿,“总躲着,不是办法。见过,安了他们的心,才好继续藏。”

云实看向流衍。对方的脸依旧没什么血色,但眼神清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知道流衍说得对。纸鸢的生意是他们目前最重要的经济支柱和情报来源,也是他能为流衍换取相对安稳环境和必需药物的依仗。这条线不能断。

“好。”他没再犹豫,“什么时候?在哪里?”

“三天后。地方我来安排,会尽量挑个稳妥的。”纸鸢松了口气,又叮嘱,“你什么都无需准备,人就到就行。穿最普通的衣服,少说话,一切有我。”

接下来的三天,云实心里像绷了根弦。他更细心地照料流衍,将可能用到的物品都放在对方触手可及的地方,又熬夜赶制出两枚他觉得目前水准最好的温养玉简,留给流衍替换。流衍反而显得平静,只在云实临行前,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微弱却坚决:“一切小心。见势不对,立刻走,勿要逞强。”

纸鸢安排的地方,并非在繁华的栖霞镇内,而是在镇外偏僻处一个不起眼的农家院落。表面看是储存山货的仓库,内里却收拾出了一间还算干净宽敞的屋子。

云实到的时候,屋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光线有些暗,空气中弥漫着旧木料和干草药混杂的气味。纸鸢坐在主位,见他进来,略一点头,并未起身相迎,态度显得有些疏淡,符合一个中间人面对孤僻匠师的礼节。

屋内的其他人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云实身上。这些面孔有老有少,穿着打扮看似普通,但眼神里都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打量。云实能感觉到其中几道目光尤为锐利,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又或是在审视什么可疑之处。

他按纸鸢事先嘱咐的,默默走到留给他的、位于纸鸢下首的位子坐下,垂着眼,双手放在膝上,一副沉默寡言、不愿多交流的模样。

“人来了,”纸鸢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主持局面的淡淡威严,“便是这位。诸位有什么话,可以问了。但他性子如此,能答的答,不能答的,或不愿答的,也请勿要强求。”

短暂的寂静后,一个面相富态、手指戴着硕大玉石戒指的中年男子率先开口,声音洪亮:“这位……师傅,幸会。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手里流出来的那些料子,确实有点意思。如今市面上是个什么光景,您想必也知道。咱们几家,是想诚心合作,价钱好商量,只求货能供得上,尤其是那种厚实耐造、带纹路的和那内衬的料子。”他顿了顿,目光炯炯,“不知师傅的作坊,究竟在何处?产量几何?能否再扩一扩?用的……到底是些什么方子?说出来,咱们心里也有底,合作起来才长久嘛!”

云实抬起眼,看了那人一眼,又垂下,摇了摇头,声音不大,但清晰:“祖传的手艺,混口饭吃。地方小,人少,产量就那么多。方子……不外传。”

回答得生硬,毫无转圜余地。

富态男子脸色微微一僵。

另一个干瘦的青年咳嗽一声,慢悠悠道:“师傅手艺精湛,令人佩服。不过,如今世道不太平,什么都缺。尤其是师傅您用的那些料子,棉麻丝线还好,但那掺和进去、让布料有些特殊效果的矿粉,还有调配印染的某些底料……近来可是紧俏得很,价格飞涨不说,还经常断货。不知师傅……可有稳定的来路?若是没有,咱们几家或许可以帮着想想办法,但前提是……得知道师傅到底需要些什么,用量多少。”

云实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山里偶然得的,不多,勉强够用。”他含糊道,“底料寻常。”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提问者满意。

第三个开口的是个面色有些阴沉的中年人,他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目光像钩子一样锁着云实:“师傅这手艺,看着不像寻常的路数。效果太好,反而让人有些不安。最近城里城外都不太平,有些不该出现的东西也冒了头。咱们做生意的,求财也求稳。师傅总得给咱们透个底,您这手艺,师承何处?做的这些东西,可都‘干净’?别到时候货卖出去了,却惹来官非,牵连大家。”

屋内的气氛陡然紧绷起来。纸鸢的脸色也沉了下去:“王掌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货从我家铺子出去,若有问题,自有我纸鸢担着。师傅的手艺来历,莫非还要向你报备不成?”

那王掌柜皮笑肉不笑:“纸鸢掌柜自然信誉卓著。但兹事体大,如今风声紧,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位师傅遮遮掩掩,难免惹人疑窦。咱们投了钱,担了风险,总不能连合作的是何方神圣都不清不楚吧?”

压力像无形的网,朝着云实罩下来。他知道,此刻若再一味强硬拒绝,恐怕真会激化矛盾,甚至让纸鸢也难以转圜。他必须给出一点似是而非、又能暂时安抚人心的东西。

他缓缓吸了口气,再次抬起头,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终落在那王掌柜脸上,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匠人式的执拗与不耐。

“手艺是家里老人传的,后来……自己瞎琢磨改了点。没什么师承,就是摆弄布料年头久了,觉着怎么舒服、怎么结实,就怎么弄。矿粉是托走山货的熟人零星带的,有什么用什么,没定数。东西干净不干净,用了就知道。官府若有说法,自去查验便是。”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硬气:“诸位若是觉得不妥,不信,那这生意不做也罢。我回去继续做我的,纸鸢掌柜也不必为难。这世道,有手艺,总饿不死。”

说罢,他作势要起身。

这一下,反而让屋内几人有些措手不及。他们是想逼出更多信息,拿捏住这个匠师,而非真要把生意搅黄。眼下这光景,这种质优价廉的特殊布料是实实在在的利润和急需,得罪死了,去哪再找?

纸鸢适时地打圆场,语气带着埋怨:“你看你,还是这个倔脾气!诸位掌柜也是求个心安,毕竟投入不小。”她又转向众人,“师傅的脾气大家也看到了,手艺人是有些古怪。但我纸鸢可以用身家担保,货,绝对没问题,来历也清楚。只是师傅有祖训,也有些不便言说的私人缘故,不愿多提。咱们合作,看的是货,是诚信。如今原料困难,大家更该同舟共济,想办法找新路子,而不是在这里互相猜疑。”

屋内气氛稍缓,但那面色阴沉的王掌柜沉默片刻,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对着云实抱了抱拳:“这位师傅,纸鸢掌柜,方才是我王某言语有些过激了,还请勿怪。实在是这世道,由不得人不谨慎。”他话锋一转,眼神却依旧锐利,“不过,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说出来大家参详。不瞒师傅,您做的这些料子,尤其是那种带特殊纹路、效果扎实的,官府工坊……其实也有类似的制品流出,据说是为了应对眼下局面,特供给某些地方戍卫或剿魔队伍的。”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云实的反应:“可说实话,官家流出来的那些,规模是大,但论起实在效果,比起师傅您手里出来的,总感觉……差了点意思,这就让人不得不奇了怪了,官家汇聚能工巧匠,资源丰厚,怎么做出来的东西,反而不如师傅您这‘祖传手艺、自己瞎琢磨’出来的精到?”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让每个字都清晰地钻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王某是个粗人,说话直。师傅,您这手艺……该不会是和官家那些方子,有点什么……渊源吧?”

纸鸢脸色一变,正要开口驳斥,云实却抬起手,轻轻止住了她。

他看向王掌柜,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被戳破的惊慌,也没有被污蔑的愤怒,只有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王掌柜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云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那我也就直说了。你们多少,应该都听过‘温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寂静的水潭,在座几人脸色都微微一变。四明宗的温言,年纪轻轻身居监察使之位,最近在平息地方骚乱、协调物资补给上颇为活跃,名声不小。

“是他,”云实继续道,语速平缓,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早先逼着我,要把我这套摆弄布料的手艺交出去。他想弄成规模,用到他那些……谋划里去。”

“我没全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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