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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夜雾,沉甸甸地压在宽阔的江面上,仿佛无数浸透了水的棉絮,吸尽了天光水色,也吸尽了声音。我的座船“顺风号”,像只疲乏的巨兽,静静泊在武昌府外的码头旁,船身随着浑浊江水的涌动,发出轻微而滞涩的吱呀声,如同年迈老者的叹息。舱内,一盏孤零零的桐油灯在角落里挣扎着,豆大的火苗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江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人影胡乱地投在舱壁上,时而拉长如鬼魅,时而压扁似薄纸。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特有的土腥气、桐油燃烧的微呛,还有我终日拨弄算盘珠沾上的淡淡铜锈味儿。

我——陈导,江西瑞州府的布商,正就着那点可怜的光亮,埋首在一册厚厚的账簿里。手指在光滑的珠算上飞快跳跃、拨动,发出清脆细密的“噼啪”声。每一粒珠子碰撞的轻响,都牵动着我紧绷的心弦。这趟武昌之行,本指望打通关节,多销些积压的松江细布,可那几位官仓的老爷胃口大得吓人,层层盘剥下来,竟比在江西本地贱卖还要蚀本几分。指尖捻过账本上墨迹未干、触目惊心的红字,心头像被这江上湿冷的雾裹住了,又沉又闷,透不过气。这次恐怕连本都捞不回,还得倒贴进去。我烦躁地合上账本,那沉重的声响在寂静的船舱里格外突兀。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规律的声音穿透舱壁,从紧邻的另一艘船上传来。笃、笃、笃……是手指敲击桌案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节奏。随后是纸张被小心翻动的沙沙声,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从容。在这深更半夜、万籁俱寂的江边,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我皱了皱眉,推开舱门。湿冷的江风立刻裹挟着浓雾扑面而来,刺得皮肤一激灵。循声望去,只见旁边泊着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形制老旧,船身吃水颇深,却奇异地异常稳当,仿佛扎根在江底一般。舱内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映出一个伏案的身影。那身影在糊着油纸的舷窗上投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肩膀宽阔,头颅微垂,正专注地翻阅着什么。

“怪事。”我低声咕哝了一句。这船何时靠过来的?竟毫无声息,如同水底悄然浮起的幽灵。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混杂着商人天性里对任何“异常”都可能蕴含“机会”的本能,驱散了些许盘踞心头的烦闷。我转身回舱,从行囊里摸索出一小坛未开封的江西“麻姑酒”,又从舱角小炭炉上温着的瓦罐里,舀了一碟盐水煮得喷香的茴香豆。端着这两样东西,我小心翼翼地踏上跳板,走向那艘沉默的乌篷船。

舱门虚掩着。我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邻船的朋友,更深露重,独坐无聊。陈某这里有家乡薄酒一壶,咸豆一碟,若不嫌弃,还请移步,共饮一杯,权当解闷驱寒,如何?”

舱内翻动纸张的声音骤然停止。片刻沉寂,仿佛连江水的呜咽都屏住了呼吸。然后,吱呀一声,那扇单薄的舱门被从里面拉开。

昏黄的光线流淌出来,勾勒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舱门。那人约莫四十上下,一身洗得泛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皂色公人服色,浆洗得倒还算挺括。一张国字脸,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两道眉毛,又粗又黑,如同两把浓墨写就的短刀,横压在深陷的眼窝上方。鼻梁极高,鼻头宽厚如蒜,给这张方正的脸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粗豪和威压。他手里还捏着一卷厚厚的簿册,纸张泛黄,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他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睛,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毫无波澜地落在我手中的酒坛和豆碟上。眼神锐利,带着一种穿透皮囊、审视灵魂的冰冷,看得我心头莫名一凛。

“萍水相逢,怎好叨扰。”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在寂静的江夜里异常清晰,却又奇异地不显得突兀,仿佛本就该属于这夜色的一部分。

“哎,出门在外,都是朋友,说叨扰就太见外了!”我连忙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热情笑容,试图驱散那目光带来的寒意,“这江风寒气重,喝点酒暖暖身子。在下陈导,江西布商。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他沉默地打量了我片刻,那双深井般的眼睛似乎在我脸上逡巡了几圈,终于微微侧身让开:“司徒弁。有劳。”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我如释重负,赶紧走进船舱。舱内极其简陋,一桌一椅一榻而已,收拾得倒还齐整。桌上只点着一根细小的白蜡烛,火苗微弱,勉强照亮摊开的厚厚簿册和一方粗糙的砚台,里面凝着半干的黑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受潮后的霉味,混杂着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枯涩气息,像是深秋荒野里烧尽的草木灰。

司徒弁将那卷厚重的簿册小心地合拢,放在桌角。动作间,我瞥见那册子封皮是某种深色的硬皮,上面似乎用朱砂写着几个字,烛光太暗,只勉强看清一个模糊的“丙”字轮廓。他将酒坛接过去,拔开塞子,凑近鼻端嗅了嗅,浓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麻姑酒?倒是有年头没闻过这味道了。”说着,也不用杯,直接对着坛口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酒液入喉,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喝的是清水。

“好酒量!”我赞道,又殷勤地将豆碟推过去,“司徒兄这是……公差在身?”我的目光忍不住瞟向桌角那本神秘的簿册。

司徒弁捏起一颗茴香豆,丢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他宽厚的下颌有力地运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没有立刻回答,那双深井般的眼睛转向船舱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似乎穿透了黑暗,落在极遥远处。

“算是吧。”他咽下豆子,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去楚地办差。”

“哦?不知是何差事?楚地富庶,莫非是押运税银?”我试探着问,又给他碗里添了些酒。

司徒弁缓缓转过头,那两道浓墨似的眉毛压得更低,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皮相的审视。他忽然咧嘴,露出一口整齐却显得异常森白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酷的冷静。

“陈老板,”他开口,沙哑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骨头,“差事……不便细说。不过,看你请我喝酒的份上,送你句话:此地不宜久留。趁早,回你的江西去。”

我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寒意瞬间从脊背窜起。商人行走四方,最怕的就是这种不明不白的“不宜久留”,往往意味着灾祸临头。“司徒兄……此言何意?莫非……莫非这武昌府,要出什么事?”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紧绷。

司徒弁端起粗瓷碗,又喝了一大口酒。烛光在他粗豪的脸膛上跳跃,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放下碗,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舱室里格外清晰。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来。

“天机,本不可泄露。”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深潭里捞出来的石头,冰冷、沉重,“但你既然撞上了,便是命里有这一劫数。我翻簿子时,看见你的名字了,陈导。”

“簿子?”我的视线猛地钉死在那本深色硬皮、边缘磨损的簿册上,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的名字?在……在什么簿子上?”

司徒弁没有直接回答。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那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干净,与他的粗豪外貌有些不符。指尖轻轻点在那册深色硬皮簿册的封面上,朱砂写就的模糊字迹在昏暗烛光下仿佛在微微蠕动。

“生死祸福,各有定数。簿上所载,便是楚地丙寅年七月既望的‘定数’。”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琐事,“一场大火。波及三万七千余户。名录,都在这里了。”他的指尖在那册子上点了点,笃、笃、笃,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我的心口上。

三万七千户!大火!我的名字也在其中?!我只觉得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骤然退去,四肢冰冷麻木。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不……不可能……”我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司徒兄……你莫要吓我……我陈导虽非大善,却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怎会……”

“天道轮转,岂独以善恶一端论?”司徒弁打断我,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头发毛,他拿起酒碗,又呷了一口,仿佛在品味,“是命数,也是劫数。时辰到了,名录在册,便难更改。此乃天意,非人力可强求。”

天意?劫数?那冰冷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深处。我猛地扑到桌边,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前倾,几乎要撞上司徒弁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恐惧像无数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痛楚。

“司徒兄!救命!”我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濒死的绝望,“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您能翻看名册,定有法子!陈某……陈某愿倾尽所有!只求……只求一条生路!”冷汗沿着我的额角、鬓边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内衫的领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司徒弁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失态的哀求,浓黑的眉毛纹丝不动。他慢慢放下酒碗,手指在粗糙的碗沿上摩挲了一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办法么……”他沉吟着,那声音在死寂的船舱里显得格外悠长,如同钝刀子割肉,“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有违常例。”

“您说!只要能活命!什么常例不常例!”我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急切地追问。

“阴司的规矩,名录既定,便是铁案。”司徒弁的目光转向桌角那本深色簿册,眼神深邃难测,“若要从中除名,需得‘打点’。以阴司通行的‘财物’,抵偿命数。”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金银元宝,纸糊的。越多越好,填那亏空的命数。”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两万贯。烧了。我便能在簿子上,替你勾掉名字。权当……你请我喝酒的回礼。”

两万贯!纸钱!这数字像一记闷棍敲在我头上,瞬间的眩晕让我几乎站立不稳。两万贯纸钱,折算成真金白银,那也是好大一笔钱!足够我在瑞州府盘下两间旺铺!烧掉?只为买一个虚无缥缈的“除名”?这简直荒谬!万一……万一这司徒弁只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呢?

怀疑的毒蛇悄然钻出,盘踞在我因恐惧而狂跳的心头。我死死盯着司徒弁那张粗豪却毫无表情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丝欺骗或贪婪的破绽。可是没有。那双眼睛深得像古井寒潭,除了深不见底的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冷漠。

“怎么?舍不得?”司徒弁似乎看穿了我瞬间的犹豫和挣扎,嘴角扯起一个极淡、近乎嘲讽的弧度,那弧度转瞬即逝,“钱财是身外物,命没了,万贯家财,又给谁花去?”他重新拿起酒碗,将碗底最后一点残酒倒入口中,喉结滚动了一下。“言尽于此。信不信,烧不烧,全在陈老板你。记住我的话,此地不宜久留。若想活命,速速离去。时辰……”他抬眼瞥了一下舱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快到了。”

他不再看我,拿起桌角那本深色硬皮簿册,重新翻开,就着那点微弱摇曳的烛光,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专注地翻阅起来。沙、沙、沙……纸张翻动的声音,在这死寂的船舱里,如同催命的符咒。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怀疑在我脑中疯狂撕扯。那“三万七千户”的恐怖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可两万贯纸钱的代价,又像冰冷的锁链,缠住了我伸向救命稻草的手。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黏腻冰凉。

“我……我烧!”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我烧!司徒兄,我信你!只要逃过这一劫,陈某回去立刻备办两万贯上好纸钱,选洁净之地,亲自焚化!绝不敢有半分拖欠!只求司徒兄高抬贵手!”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伏案看簿子的魁梧背影,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重重撞在船板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司徒弁翻动簿页的手指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那宽阔的后背似乎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轻得像风吹过枯叶。随即,那沙沙的翻页声又响了起来。

“去吧。”他头也不抬,只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依旧,却似乎比刚才更哑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再不敢停留,连滚爬爬地冲出那令人窒息的乌篷船舱,冰冷的江风裹挟着浓雾扑面而来,激得我浑身一哆嗦,却也让我因恐惧而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自己的“顺风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

“开船!立刻开船!回江西!快!”我对着被惊醒、睡眼惺忪的船老大和伙计们嘶声咆哮,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船老大被我失魂落魄、满脸冷汗的样子吓得不轻,不敢多问,连声吆喝着伙计起锚、升帆。桨橹慌乱地拍打着江水,发出哗啦哗啦的噪音,撕裂了夜的死寂。

船艰难地掉头,逆流而上,驶向归途。我瘫坐在船尾,死死抱着自己的包裹,里面装着那本让我蚀了老本的账簿。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死死盯着下游武昌府的方向。浓雾依旧沉沉锁着江面,那座巨大的城池轮廓模糊,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随时会喷出烈焰的巨兽。

船行出不到半里,浓雾深处,武昌府的方向,毫无征兆地,猛地亮起一片刺目的红光!

那光并非寻常烛火,而是冲天而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妖异橘红,瞬间刺破了沉沉的夜幕和浓雾,将半边天穹都染成了血的颜色!紧接着,一股沉闷得令人心脏发紧的隆隆声贴着江面滚了过来,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怒吼,又像是无数房屋在烈焰中轰然倒塌的巨响。

“走水了!武昌府走水了!”船老大惊恐的叫声在夜空中炸响,带着哭腔。

我死死抓住船舷,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木头里,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那映红天际的火光,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隔着遥远的江面,我仿佛都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听到无数凄厉绝望的哭喊在火海中翻腾。三万七千户……司徒弁冰冷的话语和眼前炼狱般的景象重叠在一起,巨大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若不是……若不是……我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船在船老大和伙计们拼命的摇橹下,像受惊的鱼一样,仓惶逃离那片被血火染红的天空。我瘫在船舱角落,浑身虚脱,冷汗浸透了里外衣衫。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对那场吞噬一切大火的恐惧。司徒弁……那两万贯纸钱……这个念头如同水底的暗礁,在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中,时隐时现。

半个月后,当“顺风号”终于疲惫地靠上瑞州府熟悉的码头时,踏上坚实的土地,我几乎要落下泪来。熟悉的街巷,熟悉的乡音,连空气中飘荡的樟木气息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温暖。那场炼狱般的大火,那本深色簿册,那个叫司徒弁的粗豪阴差,还有那个在恐惧中许下的、价值两万贯纸钱的诺言……都随着江水的流逝,被迅速抛在了脑后,渐渐变得模糊、遥远,如同一个荒诞不经的噩梦。

家宅依旧,妻儿安好。库房里堆积如山的布匹散发出熟悉的、微带尘土和染料混合的气息。我很快重新投入了生意,奔波于瑞州、抚州之间,讨要旧债,联络新主顾。生意场上的算计、价格的锱铢必较、银钱过手的叮当声,这些真实而具体的东西,如同温热的泥浆,迅速覆盖了那个冰冷潮湿、充满诡异气息的江上之夜留下的印记。两万贯纸钱?那得是多少担上好的细布?多少白花花的银子?为一个虚无缥缈、已无威胁的“承诺”去烧掉?我陈导在商海沉浮半生,岂会做这等蚀本到家的蠢事!司徒弁?或许只是个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利用我的恐惧敲诈罢了。如今我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证明。

日子在忙碌和平静中滑过,转眼已是深秋。院里的老桂树开过一茬,金黄的碎花落尽了,只剩下深绿的叶子在凉风中簌簌作响。那场江边的奇遇,已被我刻意尘封在记忆最深的角落,落满了灰。

这天晌午,我正坐在库房门口,就着一碟酱瓜,慢悠悠地喝着稀粥,盘算着下午去城西刘掌柜那里收一笔积欠的布款。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清晨的凉意,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笃、笃、笃。

沉重而缓慢的敲门声,突兀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不是敲在木质的院门上,而是直接敲在人的心坎上。

“谁呀?”我皱了皱眉,放下粥碗,扬声问道,语气里带着被打扰的不快。

门外无人应答。只有那笃、笃、笃的敲门声,依旧固执地响着,节奏没有丝毫变化。

一丝莫名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我起身,走到院门前,拔开门闩,吱呀一声拉开了厚重的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口所有的光线。一身浆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皂色公人服色,两道浓黑如墨的粗眉,高挺的鼻梁,宽厚的鼻头——正是司徒弁!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从深秋肃杀之气里走出来的石像。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此刻却不再平静无波,而是沉沉地压着一种冰冷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阴郁。他手里并没有拿着那本深色的簿册,只是空着双手,垂在身侧。

我的笑容瞬间僵死在脸上,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司……司徒兄?”我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厉害,“您……您怎么来了?”下意识地,我抓着门框的手指骤然收紧,身体微微后缩,几乎想立刻把门重新关上。

司徒弁那双深井般的眼睛牢牢地锁住我,没有任何寒暄,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的目光,比那夜江上的浓雾还要冰冷沉重。

“陈老板,”他开口,声音沙哑依旧,却比那夜更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滞涩,“日子到了。你欠的‘债’,该还了。”

“债”字出口,像一块冰砸进我的耳朵里。我浑身一个激灵,脸上强堆起极其不自然的笑容,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嘴角牵扯着,眼神却慌乱地四处躲闪。

“债?司徒兄说笑了!”我干笑两声,声音尖利刺耳,“我陈导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账目清白,何时欠过别人什么债?您莫不是……认错人了?”我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用身体堵住门口,脚下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司徒弁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睛,像两口骤然结了冰的古井,寒气森森地穿透我拙劣的掩饰。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洞穿一切的冰冷失望。他缓缓地、极慢地摇了摇头,动作沉重得仿佛带动了周遭的空气。

“人易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平静,“神难瞒。陈老板,你心里清楚。那两万贯纸钱,便是你亲口允下的买命钱。命,你拿走了。钱,却迟迟未付。这债,拖不得。”

我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恐惧如同无数冰冷滑腻的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衣背。买命钱!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可那两万贯!那是真金白银啊!

“司徒兄!误会!天大的误会!”我失声叫道,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心虚而变调,听起来刺耳又滑稽,“那夜……那夜江上风大浪急,我吓糊涂了!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再说了,我……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回来了吗?可见是司徒兄吉言庇佑,命里本就不该有此一劫!那纸钱……纸钱烧了也是白烧!何必……何必如此较真呢?”我语无伦次地辩解着,身体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死死抓着门框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司徒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我那番漏洞百出、色厉内荏的辩解终于停下,他才极其缓慢地、再次摇了摇头。那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可挽回的意味。

“言而无信,欺瞒鬼神。”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如同宣告,“你买走的,不过是片刻的喘息。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是……代价更大了。”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你……你休要危言耸听!”巨大的恐惧终于冲垮了理智,我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要逃离他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这里是我家!朗朗乾坤!你想怎样?!滚!给我滚!”我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猛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两扇厚重的院门撞上!

砰!

一声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沉重的门栓被我手忙脚乱地插了回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冷汗顺着额角、鬓边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青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门外,一片死寂。

没有愤怒的拍门,没有厉声的斥骂。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比深秋寒风更刺骨的寂静。

那寂静持续了多久?一刻钟?半个时辰?或者仅仅只是几个呼吸?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脱力,耳朵却像猎犬一样竖着,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没有脚步声离去,也没有任何声响。司徒弁仿佛凭空消失在了那片寂静里,又或者,他根本从未离开,只是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默地伫立在那里,用那双能穿透木门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

恐惧并没有因为将门关上而消散,反而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一点点漫过我的头顶,冰冷刺骨,带着死亡的窒息感。我蜷缩在门后,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那场映红天际的大火,那些隐约传来的、被烈焰吞噬的哭嚎声,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死寂的恐惧压垮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巷弄的宁静。

“陈叔!陈叔在家吗?”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在门外响起,是隔壁张木匠家的小儿子,铁蛋。

我猛地一个激灵,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什么。

“在!在!”我哑着嗓子应道,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拔开门栓。

院门拉开一条缝,铁蛋红扑扑的小脸露了出来,手里捏着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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