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赵秀贞并没有那么多耐心,她径直转身离去,安排人马,部署伤员回营。

翌日,赵副将顶着脸上的淤青,满怀信心,重整旗鼓,誓要一雪前耻。

可惜今日休战。

那个自从来到临州营,就几乎没这么踏出过大帐的所谓“军师”出场了。

孟长盈仍是一身厚实滚边大氅,却仍身躯单薄,走在瑟瑟寒风中,几乎像是谁人羽化登仙前呵出的一口气。

月台站在骑兵营中,仍旧没忍住追出来。

“主子。”

孟长盈脚步停住,抬眸静静看她。

月台掩下满眼忧色,温柔一笑,抬手帮她戴上兜帽,细细整理,叫风透不进去。

“……好了。”

月台几乎是不舍地垂下手。

她很想再多说些什么,可她又知道孟长盈并不想听,于是只好闭嘴。

孟长盈轻轻弯了下唇角,转身向前。

目的地正是交战城——岐州。

而她身侧,只跟着一个人,郁贺郁奉礼。

杨副将张望着那两人在阴冷冬风中远去的背影,吸溜着鼻子,满腹疑团。

“她这是做什么去?”

“使臣呗。”

崔绍没骨头似的靠着枯树,手里捏着一条珠串,穗子翠绿。

杨副将眼睛都凸出来,大惊道:“她?一介女流之辈,独身入敌城为使?”

不远处,田娘耳朵动了动,随即对赵秀贞耳语。

赵秀贞猛然回头,凤眼微眯,在人群中锁定杨副将,握着长枪的手掌微微转动。

杨副将只觉得背后汗毛一竖,像是被什么危险生物给暗中盯上了。一回头就对上赵秀贞睥睨的眼神,他张张嘴,最后只讪讪一笑。

崔绍眼尾注意到两人互动,低头笑了笑,凉凉提醒道:“杨副将,话别说太早,当心脸又被打得生疼。”

一句话里“又”字带重音,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兵士,脸上都隐隐憋笑。

赵秀贞可不会顾及杨副将的面子,昨夜陷阱坑的事早就在大营里传遍了。

最看不上赵副将和娘子营的杨副将,自己掉进了陷阱,还是赵副将领着娘子营把人给救出来的,简直贻笑大方。

若非赵副将不计前嫌,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冻上一夜,杨副将就直接埋骨临州城外了。

杨副将有心想辩上两句,可迎着赵秀贞的目光,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好意思说。

前方山丘之上,一道挺拔如劲竹的身影背对众人,遥遥望着岐州城。

那是褚巍。

虽早定好有此一遭,可眼看孟长盈的月白背影缓慢被城门洞吞没,他仍心头一紧。

岐州守将韩虎韩伯威,曾是郁家门生,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汉臣。

当年若非阴差阳错,郁贺姐姐本该嫁给他。

可惜国史大案骤生,美人芳华逝,韩虎从此远驻边关,再不回京。

他仇恨胡人。

若非郁家老爷仙去,郁老夫人膝下仅郁贺一子,郁贺又深陷京都胡汉争权漩涡,他恐怕早就弃了岐州城去。

如今北方已成两虎相争之势,胡人皇帝和胡人王爷斗得天翻地覆。

孟长盈此时携郁贺去见他,不会不成。

褚巍又把所有线索梳理一遍,那颗不安的心渐渐平稳。

阿盈是何等人,旁的不信,总该信她。

寒风凛冽,褚巍不知站了多久,眼神从不曾离开岐州城的方向。

忽地,城门一动。

那道月白身影飘然而出,随后城门大开。

昨日还打过照面的猛将韩伯威一身素白麻衣,手牵白马而出,解了佩刀扔到地上,高声道:“同为汉臣,韩虎愿献城而降,望褚将军善待兵将,宽待百姓……”

远处杨副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结结巴巴:“这,这就降了?还是献城而降?”

“上兵伐谋,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崔绍嘴角一扯,腔调拖得老长,“杨副将难道不懂?”

“……谁说我不懂?”杨副将急头白脸争辩道:“前几天我们还打了好几场,这不算‘不战而屈人之兵’!”

崔绍低低笑了下,挺直腰站起来,嘲道:“你是说临州岐州对阵多年,久不攻克,甚至天河堰都建了又塌。而偏偏圣旨一下,岐州立即献城而降,临州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岐州。”

崔绍说到这,杨副将面色已微微变了。

崔绍歪头一笑,玩世不恭地甩着珠串:“若你是皇帝,你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

自然是疑心乍起,若非早有勾结,怎会如此凑巧,如此轻易?

杨副将烫嘴似的把大不敬的话咽下去,支吾道:“这,这不是……军师来了嘛……”

崔绍眉峰挑起,现在知道叫军师了?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摸着下巴琢磨道:“你是说,开口便能劝献一城的人,携千骑南投,不投皇家朝廷,却投一个手握军权的大将军?”

崔绍又转头看向杨副将,极诚恳道:“若你是皇帝,你怎么想?”

“我……”

还能怎么想,肯定还是得犯疑心病啊。

这样的人,必定是北朝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更有大才。此人若和将军紧密相助,谁知道会不会联合北朝,剑指南雍?

“我又不是……不是陛下,你总问我做什么!我不知道!”

杨副将色厉内荏说完,转头就走。数九寒天,他竟被崔绍问出一背的冷汗。

凉风一吹,冰冷黏腻,如毒蛇攀附其上。

前方褚巍还在同韩虎谈话,崔绍遥望一眼,敛了笑,转头对上月台的眼神。

两人皆是眉眼沉沉,心绪难安。

临州军不是今日建起的,皇帝该起的疑心也早就起了。

不然圣旨也不会一封接一封地催促开战。

孟长盈如今种种举措,也只是亡羊补牢。

可时势如江河倾泻,不得不有所作为,容不得任何韬光养晦,消除忌惮。

总不能真叫临州岐州两败俱伤,受灾黎庶辗转战乱。若天下大乱,猜忌抑或不猜忌也失去了意义。

只是,今后的路更难走了。

北朔,紫宸殿。

风雪交加。

“陛下,岐州城守将韩伯威向褚巍献城投降,如今褚家军已全然

接管岐州!”

传令兵慌张尖锐的声音划破大殿中的肃穆。

堆满战报公文的长案后,万俟望以手支额,即使姿态散漫,也如猛虎伸展休憩,令人不敢逼视。

座下可那昆日下意识呼吸放轻,眼尾去瞟老神在在的崔岳。

可惜崔岳还是老样子,长髯飘飘,泰然自若。

久久死寂,垂着头的传令兵一滴汗滑下来,蛰得双眼生疼。

“她呢?”

万俟望忽而开口,嗓音低沉,又带着难以言喻的锋锐戾气。

传令兵脑子空白,惊惧不已:“……陛下是说谁?”

上方又是一阵良久寂静,久到传令兵以为自己脑袋不保。

可那昆日自然知道万俟望问的是谁。他还知道万俟枭连破河东五城那里,万俟望正在淮江北岸追人,甚至还没追回来。

从那以后,孟太后三个字就成了北朔朝堂上的禁忌,无人敢提。

崔岳面上敛色,捋髯的动作却悠然。

德福看尽众人面色,“哎呦”一声,打了个圆场。

“你个粗笨的,还能是谁,自然是临州营中那位军师了!”

传令兵赶紧回话:“那位军师亲自出使岐州城劝降,韩伯威随后便弃了帅印,献城投降!”

万俟望面无表情地听着,捏着战报的手收紧,指节咯咯作响。

众人皆垂首敛息。

“都出去。”

“是。”

众人依次退下,崔岳走出大门前,回头看了眼。

少年帝王浑身气势隐而不发,连手掌都在微微颤抖,昏暗的大殿如同漩涡洞穴,风暴弥漫。

崔绍捋着长须的手一用力,不慎扯掉两根胡须。

他却低头无声笑了。

他这位世侄女真是高人,将人物尽其用,还能让人念念不忘为其挂怀。

殿外狂风呼号,风雪交加。

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北地云城,还是中原京洛。

众人退尽,万俟望猛地将那纸战报扔出去。

被攥得皱巴巴的战报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下,就像他无可依托、无处可去的愤怒一样无力。

孟长盈冷血无情,心中只有汉人,只有南雍,只有她的好表哥。

而他,只是一枚挑选出来分裂北朔的棋子。

他早就知道,早就为此辗转反侧无数个夜晚,还不够吗?

为何再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仍旧腾起满腔愤恨怒火,恨不得扔了这身龙袍,亲自去南方找她,要她说明白。

可他又知道,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

他日日煎熬,收拾这乱糟糟的四处起火的北朝。

可孟长盈应该很惬意吧,在汉人的朝廷中,与她的好表哥相知相许,并肩作战。

而他只能远远听着,看着她和他朝北朔捅来一刀又一刀。

万俟望额上青筋一跳,眼眶爬上血丝,猛地挥袖,将案上战报文书尽数砸落在地。

纸张飞舞中,万俟望尝到口中蔓延开的血腥味道。

他低嘲一声,仰面朝后倒去。

白纸纷纷落下,像是一场不知祭谁的无声丧事。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