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芙蓉苑出来时，天色已彻底沉了下去。铅灰云层低压下来，零星雪沫子夹着冷雨，打在脸上针扎似的疼。
黎清雨拢紧身上半旧的青缎斗篷，心头却比这天气更沉冷几分。方才二夫人强作镇定，空落的手腕，还有最后那句叮嘱，都像一块寒冰，坠在她心口。
穿过月洞门，正要往疏影苑去，眼角余光却瞥见假山后一个鬼祟身影飞快闪过。
那是个穿着藏青比甲的老嬷嬷，身形干瘦，黎清雨记得分明，那是三夫人跟前最得用的钱嬷嬷。
这般天气，不在主子跟前伺候，躲在这里作甚？
钱嬷嬷似乎也察觉被人看见，慌慌张张往后院方向去。
黎清雨立在原地，望着那消失在转角的身影，心头疑云骤起。
三房与二房素来不睦，且如今二夫人掌管陆府中馈，自是遭人眼红。这她是知道的。
三爷平庸，三夫人又是个掐尖要强的，往日里没少在暗地里与二房别苗头。如今二房正值多事之秋，这钱嬷嬷出现在此，当真只是巧合？
回到疏影苑，小丫鬟柳儿正守着炭盆打盹儿。见黎清雨回来，忙起身伺候。
黎清雨解下斗篷，在窗边坐下。窗外一株老梅被风雪打得东倒西歪，她忽然想起上月中秋夜上，三夫人抚着腕上新得的翡翠镯子，笑吟吟与二夫人炫耀。
那时二夫人只淡淡一笑，未曾接话。
“豆蔻，”黎清雨忽然开口，“你这几日留心些三房那边的动静，特别是钱嬷嬷。若瞧见什么不妥当的，速来回我。”
豆蔻本就是二夫人给她的丫头，最是机灵忠心，闻言也不多问，只郑重应下。
此后两日，陆府表面依旧平静。即将步入腊月，陆府家大势大，各房都在准备年事，下人们忙着洒扫庭院、制备新衣，仿佛那日芙蓉苑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只有细心之人方能察觉，府中气氛莫名凝滞，往来说笑的仆妇少了，各院主子们也多是闭门不出。
第三日黄昏，豆蔻悄悄带回消息：“先生，钱嬷嬷前儿个晌午偷偷出府一趟，在西街一家新开的绸缎庄见了个人。奴婢打听过了，那人是三夫人娘家一个远房表兄，姓周，如今在城南开着两家当铺。”
黎清雨执笔的手一顿，墨点滴在宣纸上，泅开一团乌沉。
城南的当铺，府中账册出错……
“奴婢还听说，”豆蔻压低声音，”那周掌柜前阵子突然阔绰起来，不仅在赌坊还清了旧债，还在城外看了处田庄，说是开春就要买下。”
黎清雨慢慢放下笔。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夜色吞没。
她清楚触到了不该碰的东西，深宅内院的阴私，就像潜藏在华美衣袍下的虱子，光鲜之下是见不得人的龌龊。
一个借住在此的闺塾师，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是……可是想起陆静姝含泪的眼，想起二夫人腕间空荡的凄凉，她终究无法置身事外。
一日午后，黎清雨抱着几卷书册往藏书阁去。她知道这个时辰，陆今野通常会在阁后的竹林练剑。
果然，才转过回廊，便听见竹叶簌簌声中夹杂着利刃破空之音。
陆今野一身墨色劲装，长剑如游龙惊鸿，在萧瑟冬景中划出凛冽寒光。
见黎清雨过来，他收势回剑，额角沁着细汗，气息却依旧平稳：“黎先生。”
黎清雨福了一礼，将怀中书册稍稍调整位置，最上面那本《南华经》书页间，隐约露出半角叠好的素笺。
“二公子安好。今日与学生讲《逍遥游》，有些疑难处，想来寻些注疏参详。”
陆今野目光掠过那书页，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抿：“先生勤勉。”
他接过书册的瞬间，指尖轻巧地夹走了那页素笺，动作行云流水，若非黎清雨早有准备，几乎难以察觉。
“听闻城南新开了家书局，有不少孤本。”黎清雨垂眸，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惜年关事忙，不得空去瞧瞧。”
陆今野深深看她一眼：“先生若有所需，但说无妨。”
“并无他事。”黎清雨抬眼，与他目光一触即分，“只是想着，有些东西若烂在暗处，反倒污了清净。”
她屈膝一礼，转身离去。走出很远，仍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沉静而锐利，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清这府中所有暗涌浮沉。
三日后，老夫人突然下令彻查各房账目。这一次，不只是二房，各院历年收支皆在核查之列。
黎清雨听闻，三夫人当场摔了茶盏，却被老夫人一句清者自清堵了回去。
又过几日，消息渐渐传开，所有线索都指向三夫人，那位远房表兄周掌柜。据说他在严查下招认，是自己利用三夫人信任，做假账牟利。
而三夫人则哭诉自己识人不清，被小人蒙蔽。
最终，老夫人以治下不严、失察纵恶为由，罚三夫人禁足思过，腊月里的各项年事筹备皆不得参与。
至于那位周掌柜，听说已被送去官府，而他看中的那处田庄，自然也没能买成，陆家向他追回所有银钱。
表面看来，风波已平。可黎清雨知道，一日陆今野来看各位妹妹功课时，曾状似无意地提起，城南那两家当铺，地契在周家娘子手里。
而三夫人的禁足，在年关前的各项筹备面前，更像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遮掩。
府中开始制备桃符、裁剪灯彩，各房都忙碌起来。
黎清雨从学斋回来，见豆蔻正在收拾箱笼，最底下压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包袱。
“姑娘，这是前儿二夫人悄悄让彩屏送来的。”豆蔻低声道，“说是天冷，给姑娘添件冬衣。”
黎清雨打开包袱，里面是件莲青色的锦缎小袄，针脚细密，领口缀着柔软的风毛。她轻轻抚过衣襟，触手生温。忽然指尖一顿——在内衬暗袋里，摸到一小块硬物。
取出看时，竟是一枚寸许长的赤金如意坠。金饰小巧玲珑，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这花样……她记得二夫人从前常戴的耳坠便是这般款式。
黎清雨握着那枚小小的金如意，在渐浓的暮色里坐了许久。
窗外传来各院制备年事的动静，小丫鬟们嬉笑着在廊下清点灯笼，明明灭灭的光影透过窗纸，映得她眉眼间一片恍惚。
这深宅里的恩怨情仇，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她递出的那张素笺。
而陆今野究竟查到了多少，老夫人又知道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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