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药的手法突然重了许多,指腹划在撕裂的伤口上,剧烈的疼痛让李溋顾不得询问。他想躲,却被按住后颈压了回去。短短一瞬,浑身冒汗,肌肉泛红。他无处可躲,只能用脑袋抵着枕头,气息彻底乱了。

山月一边上药,一边审问:“他先天不足,学东西很慢,话也说不清楚,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而你灵脉通畅、根骨极佳,心思又那么多,你不是他。”

她指着背脊某处:“这里是一道贯穿伤,你不该是个活人。”

后心的一道箭伤,曾经穿透李溋的心脏。

山月:“占据躯壳,能获悉本体记忆。你看了他的回忆,知道他被玉匣宫驱逐,为仙门不容,所以安然夺取他的身体。可惜,本体也会驱逐不属于他的魂魄,你上山,想学固魂之术吗?还是心存侥幸,觉得本座分辨不清活人和活死人?作为一个孤魂野鬼,你的胆子很大,连我的弟子也敢染指!”

训问的同时,山月掌心灵流暴涨,一颗颗灵力珠子钻入李溋身体,探索每一处灵脉。只要一处有问题,山月瞬间就能探出。这种查探方式会让受审的人极为痛苦,尤其身上有伤的人,灵流如千万只蚂蚁,啃食伤口烂肉,极痛极痒!

寻常人早已挣扎反抗,或倒豆子般吐露实话,李溋在最初的颤抖后,居然一声不吭,硬生生扛下来!

汗水浸湿粗糙的床布和软枕,他把钻心之痛咬碎在齿间,喘息的间隙,他道:“师尊怀疑我……尽可将我诛杀……不要在我身上浪费灵力……您既然不要我,何必再管我……”

身后的掌心更用力,李溋尝到了顶嘴的后果,急促呼吸之后,终于老实道。

“当年我被万箭穿心……大概……真的死了……我陷入了……无知无觉的世界,被关在那里很久。后来……后来有什么东西,修补了我的心脏……我又活了。

祖父说……说我本被敌军掳走……有个人将我救下,送回军营!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师尊……我的护身玉碎了……修补心脏的……是护身玉吗?救我的人……是您吗……”

他说完,终于扛不住,哽咽道:“疼……师尊……我疼……”

听着他哀求,山月突然意识到,此行的目的不是折磨他,她猛得撤手。一瞬间的解脱,让李溋只剩下呼吸的力气。

山月深深看着他,她当然知道李溋说的事情,知道他曾被万箭穿心。

灵流走过全身,没有任何异样。

“仙门不参与王权更替,不干涉凡人战争。”山月道:“既大难不死……殿下更该珍惜,手里握住的东西。我找医师过来,养好伤下山。”

“别走!”

见她要走,李溋立刻清醒,他拽住山月手腕,扑过去抱住了她。突如其来的拥抱,扑得山月向后仰倒,跌在被褥上。她被完全拢在怀里,温热的胸膛紧贴,毫无隔绝地接触。山月呼吸一窒,推他道:“松手!”

李溋只当她要赶人,抱得更紧,声音颤抖:“别走……”

山月道:“你不是要另拜他人,要下山么?”

李溋用力摇头,脸颊蹭过山月脖颈。

“我醒来之后,伤口总是难愈,……能感知到很多细微的东西,我害怕人群……害怕被触碰。或许我快死了,或许……我已经死了,和沈掌门说的一样,是个活死人。可我太想念师尊,执念太大,地府嫌弃我,把我赶回人间……

“师尊,我说不能永远留下,那是谎话……我只是害怕,我的时间不多……师尊,你别推开我,我知道,在这世上,从来都只有你要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微不可闻。或许意识到行为不妥,李溋强撑起身,浅眸波光粼粼,望着近在咫尺的山月。可他很快用尽力气,又倒在山月身上。

这回再没有醒,见他意识全无,山月捞起手腕摸脉。这小子的脉象,好像八百年没睡过觉。他面露苦楚,长睫毛一颤一颤。伸手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山月抚平眉心,轻声道:“当初拼命走,现在拼命留,到底要如何?

“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最后说的话刻进山月心里,让她觉得,怀里的生命真的在流逝。她活得太长,送走了太多人,她恐惧这种感觉。

又顺又软的长发绕在山月指尖,一道灵流送入李溋后心,这一回又缓又慢,又轻又柔。

*

山月对李溋的情感很复杂。

他是山月第一个弟子,相伴不过短短五年。可这五年的时间,让她心里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玉匣宫的考试千奇百怪,除了除祟,还有砍竹子,挖坑。而今年,是走迷宫。

看着四处闯荡的弟子,姜麟问山月:“有没有喜欢的孩子?”

山月道:“我已经上过一次当。”

姜麟摇摇一指,示意石壁迷宫中某个身影。那是个小少年,约莫十多岁,夭矫不群,其他人在分岔口抓耳挠腮,或被迷宫里的妖兽吓得四处乱窜。他却颇有章法,就快就能离开迷宫,完成考核。

姜麟道:“那个孩子怎么样?”

山月道:“你好歹掩饰一番,又是哪家求上你?”

姜麟凑过来,压低声音:“仙京中宫。”

“皇后?”山月想了想说:“她不是只生了一个?这是和谁生的?”

姜麟道:“就算太祖是你师兄,你也小声点!不是皇后的孩子,是她的亲眷,叫舒言扬。他在三十阶,想拜个好点的师尊,这不是,求上我了。”

山月道:“三十阶还不满意?”

姜麟道:“三十阶的岳仙尊,前几年虐待弟子你除名?现在有新接手的老师,大概不适应吧。”

山月:“根骨不错,问问三十阶以上,有没有合适的。”

见她拒绝,姜麟也不气馁,道:“他和你那个孩子是表亲,皇后的意思,想让他们兄弟俩在一块,有个照应。”

“我这里不是皇家后花园。”她望了眼天,问道:“什么时辰了?”

姜麟道:“刚申时。”

天空阴郁,快要下雨,山月道:“我先走。”

姜麟道:“你真不要啊?再收一个!两个孩子在一起,互相督促,那个也更乖!”

山月摆手:“他不是寻常人,乖不了。”

此时风变大,山间格外阴沉。树阴婆娑,不过片刻,细细密密的雨幕就落了下来。

素伞握在玉指间,山月到了某一处山阶。这里刚刚下课,弟子们抱书的抱书,背剑的背剑,看见山月,都恭恭敬敬行礼。

绕过几重山门,忽然乌泱泱一群人,旋风一样跑过。边跑边叫,脸上挂彩衣服脏乱,山月制止道:“站——”

住字还没出口,又一个身影冲出来,有些卷的长发高高束起,在脑后晃动。他手里提着一把木剑,顷刻间追上众人。

见了他,山月斥道:“李溋!”

少年猛得刹住步子,追人的时候沉着冷静,杀气腾腾。回头一见山月,目光怯生生,像一只犯错的小狗。

本来接了自家徒弟就回穹顶,现在得送被打弟子回师门,再和人家的师尊交谈道歉。做完这些回到穹顶,已是酉时。

李溋被山月先赶回来,湿衣服换过,此时跪在蒲团上,背影沮丧。

山月道:“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也能闯祸。”

彼时的李溋刚满十岁,稚嫩的小脸如白瓷一般,下巴尖尖,已见英气。他表情倔强,一言不发。抬眼偷看师尊后,双手高抬,呈上一根戒尺。这幅样子在旁人看来,定当他不服气。

但山月了解他,那双浅眸泛着水光,快哭了。

她把戒尺拿走,道:“我不是说过,先把事情说清楚、再决定要不要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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