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洵被贬官之后,锦瑟非但无半分不悦,眉眼间反而带着欣喜,说是连他这样的战将都闲了,想来近几年不会再起战事。

得知以后要常住渝安郡,更是喜不自胜,已经开始扳着手指头、翘首以盼哪天进山。

操练水师有忙有闲,苻洵忙起来时、一连好几个月宿在军营;一旦得了闲暇,他们就收拾大包小包,去那座吊脚楼小住,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个把月。

她先拉他去挖观音土,扛回来捏出泥胚、放进村头那口小砖窑,烧成一个个土黄色、奇形怪状的陶盆。再在石桥这头掘出个方圆六尺的池子,从小溪引一道活水流进流出。

又漫山遍野寻找树苗、花苗,庭院周围种上一圈山茶,屋后种上三五棵桂花,木楼梯旁种上两株白兰,水池子种下砸开壳的莲子,陶盆里种上茉莉、栀子、球菊,逐级摆放在木楼梯的踏板上。

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整栋小楼都被包裹在馥郁的香气中。

苻洵在屋旁搭了一座秋千,两丈高的杉木架、刷了三五遍桐油。她喜欢飞翔的感觉,任由他在背后一下一下推,随着绳子摆荡到最高处,俯瞰大片翠竹、山涧深林、凝集的洁白雾霭。

她喜欢跳舞,喜欢在赶秋节围着篝火翩跹飞旋,她跳起蛮族舞驾轻就熟,尤其是转蓬腰,像一阵空灵的风,带动翩翩黄叶绕着她杳然飘旋。

他也忍不住走近火堆,与她双手交握,一起且歌且舞,他们是村子共舞最美、最默契的一对情人。

她将竹片、玉片和丝绳串成风铃,挂在吊脚楼的四个角、绕楼曲廊的檐下。两年来,每次他们从珪山回村,刚穿过竹林、转过青石桥,就听到清脆空灵的铃声,滴丁东了滴丁东。

廊下吊着几盏灯笼,薄如蝉翼的白纱灯罩,全被她用极细的彩色蚕丝绣上杜鹃、芙蕖、红梅、雪花等图案,屋内照明的琉璃灯罩也全以纯银掐丝勾勒出花鸟。

稍有闲暇,她就让他打几桶水上楼,一遍遍擦拭那些拙朴的书架、桌椅、窗棂和扶栏,似要将这山中小楼每一寸都擦得纤尘不染。

或是对着《山海图》,用软木雕刻出蠃鱼、九尾狐、天狗、蜀鹿、九头蛇……摆放在卧房的博古架上。

她总那样兴致盎然,做什么都充满乐趣。

苻洵二十九岁生辰那天,收到足足二十九坛桂花酒,还有她亲手绣的一只香囊,用的是蛮疆最复杂的挑花针法,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蝴蝶,图案跟她那只银锁錾刻的一模一样。

她手忙脚乱一下午,和面擀面、捏寿桃、切面条。面条煮糊一次、煮坨三次,才堪堪弄出一碗长寿面,又煮了两个白水蛋卧上。

苻洵正将小桌摆到院中,见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转过曲廊,忙三步并作一步跨上楼梯,接过她手中面碗放到桌子上。又跑上二楼、两手各提一把椅子摆到院中。

竹蒸笼里除了寿桃,还蒸着半条鲈鱼、一截蜜汁藕。她用抹布垫着笼屉手柄,试探往上提了提,水汽扑面而来、烫得她往后退了半步。

苻洵正从门口经过,冲进来眼疾手快接住笼屉,端下楼去,将菜一样一样摆上桌,动作自然而熟练,就跟他的刀法一般行云流水。

“做饭这种事,还是得看天赋”,她长叹一声,悻悻道,“学了那么久,做出来的还是狗都不吃。”

“好好的日子,别骂人”,苻洵坐在桌前,正津津有味吃着没油没盐的长寿面,差点呛到,“面还是不错,十分……十分绵软好克化。”

“等过完生辰,咱们回珪山吧”,苻洵捂了捂她冰凉的手指,捧起酒坛将二人面前瓷盏斟满,“山里的深秋很冷,你身子经受不住。”

她点点头,端起酒盏品了一口,笑逐颜开:“这酒味当真不错,等回珪山再酿几坛,送给虞先生和颜先生。”

苻洵扬眉笑了:“年底还想跟颜清和去义诊?”

她眼角眉梢全是笑意,有点狡黠:“去呗,偷师学艺,如今我自个儿都会配养颜膏了。”

他们搬到珪山后,颜清和在灵昌闲得无聊,也跟着把药铺搬到提督府对面。

苻洵静静注视着她欢喜的样子,眼里全是暖意,一杯接一杯饮酒,顺口接话:“好厉害。会木雕、会养花、会酿酒、会刺绣、如今连配药都会了,明年还想学什么?”

她一边喝酒,一边抬头打量着吊脚楼,认真地规划起来:“还想学剪窗花、打银首饰,还想学打铁……”

失望地揉了揉两肩:“力气不够,学不了。”忽然有些伤感,捧起酒坛子想再倒一盏,却发现自己面前的这个已经空了。

他喝酒真快!

“你真喜欢这地方?”苻洵捧起第二坛酒,先给她倒满,然后仰起头、酣畅地灌了几口。

她将盏中酒一口喝光,顾不得眼前晃出重影,舞着发软的手臂,颤巍巍重新开了一坛,给自己满上,一饮而尽:“喜欢,这儿什么都是鲜亮的、活的。”

苻洵笑容淡了几分,注视着她,眼神透着悲痛和苍凉,低声喃喃自语。

“明明是这么活泼鲜亮的人,爱热闹爱烟火气、爱美食爱佳酿、爱四季的风花雪月、爱所有新奇漂亮的东西,当初怎就对世间没分毫眷恋,非要一心求死、半条活路都不肯给自己留?”

说完这些,他苦笑着摇摇头,自斟自饮、埋头一盏接一盏喝着闷酒。

“大概是,太累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喝着酒,仰头看向凉凉月色,“争斗不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承望听到回复,苻洵端着酒盏的手一滞,瞳孔急遽放大,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她,专注听她继续说。

“一茬又一茬袍泽战死沙场,无辜的人变成牺牲品,君父变成冤魂,密友变成魑魅,想护的一个没护住,想爱的……”

苻洵倾身直勾勾盯住她,目光急切逼问:“想爱的怎样?”

她的话语卡在喉咙里,紧闭双眼使劲摇头,流下两行泪水,语气逐渐低哑,断断续续逼出几个字:“想爱的变成宿敌,想爱的……想爱的不该爱。”

旋即,她惨叫一声,抬手用力抱住脑颅,眉头一分分紧蹙,冷汗一滴滴从额头渗出,似在极度痛苦中拼命挣扎,喉咙里不时挤出破碎的哀嚎。

苻洵恍惚地笑了、似喜似悲,双眸闪烁泪光,甩开酒坛跨过去抱住她,轻轻揉按着她前额和头顶,试图替她减轻痛苦,柔声哄道:“头疼就不想了……不想了……”

她却没有停,颤抖的手拼命挤压着太阳穴,十指扣住后脑勺,从喉咙间挤出一字字,声嘶力竭、混着哀嚎:“没有变……什么都没变。”

“花了五年,只证明自己是个废物,会恐惧、会怯懦、更会累……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什么都无能为力。”

她双掌按着脑颅往下移,搓揉得脸部面目扭曲,全身颤栗不止:“我心性不够强硬刚毅,每场战争都会痛苦,眼睁睁看着他发起不义之战……却只想解脱……”

苻洵身躯一僵:“他?不义之战?”

“他、他是……我不敢劝他,我还有亲人”,她蜷起十指,弯曲如钩狠狠挠下,指甲将白嫩的双颊勾出十道血痕,“好痛!”

“我害死了他!”

“我想过离开他,也恨过他,可我从没想过让他死,从来没有!”

她的嗓音已喊破,满脸泪水混合着细密血珠,身躯剧烈抽搐几下,突然猛地一倾、呕出几口鲜血,软倒在他怀中失去知觉。

幽冷的月光透过窗扉照在床上,昏睡中的女子不时发出低声呢喃,嗓音悲怆带着泪意,如泣如诉。

“二十多年前一群人纵火自焚,二十多年后另一群人拔刀自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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