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白话报》载,一则短讯:

昨夜一点钟,郭家烧锅店起火,于今早尽数扑灭。大火烧死俄国马队数十,郭家烧锅店被烧三十户一百余人,损失数十万元。

“这写得都是什么狗屎。”

祁凤鸣站在一旁,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段玉卿坐在老板桌后头,两只脚翘在桌上,报纸拿在手里遮住了脸。

“他妈的,俄国人在这儿烧杀抢掠,狂得没褶儿,咋的,是自己倒下死的?”段玉卿冷笑一声,摇头翻到第二页,“敢这么写,又不敢全写。咋就不写写,他们到底咋死的?”

对于昨晚上的事儿,祈凤鸣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想,但他仍旧闭紧了嘴巴,什么也没说。警察局的局长正是一个俄国人,他说不好副局长是不是在说他的坏话。恰是时候,电话铃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段玉卿接起来,立刻变得正襟危坐。

在接连“是,是”地应了一阵子之后,他终于挂上电话,把椅背上的制服外套披上身,说道:“上头来叫了。走,咱也去见见那个库朋斯齐。”

第二页是一则时评:

不日,俄使库朋思齐到达江省,将就外蒙问题展开磋商。此前,哈埠俄报登载谣言称,中国即将先征服呼伦,后征服外蒙喀尔喀各部,倘遇俄国干涉,将与俄国宣战,拆毁中东铁路,引发恐慌。然对于省厅辟谣要求,俄领馆充耳不闻。就此次外蒙问题磋商看法,仍处蒙昧之中。

报纸合上了。

万山雪将报纸递给济兰,济兰迅速地扫了一眼这两版,又把报纸合上了。

“咋样?”

“什么咋样?”

“这里边儿……好像压根儿没提我啊!”

饭馆里,济兰抿了口茶,不知道是为了万山雪的愚钝还是为了茶叶的低劣而皱了皱眉头,他眼珠一转,看了看四周,才低声说:“你没看到第二版吗?现在俄领事馆要来谈外蒙问题,省厅自然不想引起冲突和交涉……现在,只有俄兵在这里杀人放火,作威作福的份儿,没有咱们反击的份儿。提了你,俄领要不要抗议?抗议了,省厅要不要分出兵力来剿你?万一影响磋商怎么办?提了不如不提,他们又不是傻子。”

此时,两个人正出来吃早餐。在昨夜那一场火并之后,逃远了,天都快亮了,还不如直接来吃饭。

万山雪笑道:“我就说你满身都是心眼子。得了吧,那茶不好喝。”说着,叫小二上壶豆浆。

豆浆倒好了,济兰余光中看着小二走远了,才继续说:“就算这样,咱们也该回去了。昨晚那警官不是也说了?最近要抓劫粮的人……何况他又不是个傻子,俄国人死的地方,离老钱家车店也就十里地,咱们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事儿,怎么不能怀疑你?”

万山雪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的街景。

“你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济兰嘀咕了一声,开始专心对付他的豆浆——出乎他的意料,豆浆好喝多了。

万山雪仍怔怔地看着窗外。济兰抬起脸来,上唇上还有一道“白胡子”,也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

一颗人头。瞪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瞪视着吃着早餐的二人。

不,不是一颗。是很多颗人头。

一颗,又一颗,脖颈上是污黑的干涸的血,有的留着辫子,有的是板寸,就在板车上,垒成一座小山,像是夏天瓜农板车上的西瓜。

饶是济兰生来冷情,这么一眼,就看得他脸色雪白。

“这是……”

万山雪指了指报纸的头版。

“都是胡子,做了子孙官(执行死刑)。”那辆板车很快驶离了他们窗前,街上隐隐传来惊叫,“乡公所就是干这个的。”

剩下的早饭吃得死一般的寂静。

“结账。”万山雪甩下一吊钱,率先走了出去。

这一路上,他情绪依旧不高。

济兰跟在他后头,很快就拐上了山路。

万山雪十八岁时离开围子的那天也是这样。刮着萧瑟的西北风,抬目望去,万山负雪,身边只有母亲的尸体,和惶惶的郝粮。没有人能做一辈子的胡子。

猫冬本来是胡子们最爱的时节,因为在冬日,他们可以去花钱、享受,过一过人间的恩爱生活。但是这一板车的人头,终究还是让万山雪稍有收敛。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只好就在香炉山上,按照郝粮的吩咐,不是在磨豆腐就是在陪她说话,她脸上的笑容多多了。济兰有时候也疑心,或许郝粮是名义上的粮台,事实上的大掌柜。

农历四月十五,开春码人(集合)。

万山雪心不在焉地坐在码头,抽着他的黄烟叶子。他下山以前,郝粮赌咒发誓说,他带着人一回来,就能吃到她磨的小豆腐。就为了这一口小豆腐,懒洋洋的大柜终于肯下山,亲自码人。

以往这工作还是有人来做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郝粮有心撮合,她总是想要万山雪带一带济兰。万山雪对她的意图看得很清楚,但是谁让那口小豆腐确实合他的心意呢?

于是他戴着他的白礼帽,骑着他的大白马,领着他新崭崭的翻垛“雪里红”下了山。

关东仍在倒春寒,济兰出来的时候被郝粮监督着,穿得鼓鼓囊囊,脖子上还戴着貂皮做的毛领子,黑色的毛皮偎着他雪白的小脸,不像传说中茹毛饮血的胡子,反而很合他过去的身份。他的马落后半步,跟在万山雪身后,落在万山雪和白马的阴影里。

松花江开始化冻,今年是“文开江”,没有一点动静,江上也不见一个行人。

码头坐着一个钓鱼的老翁。

万山雪下了马,缓步走到他旁边,先是看了看他的篓子——人不可貌相,这干干巴巴的瘦老头子,只用一整个上午居然钓了大半篓子鱼。

万山雪两手插兜,俯身去看,一尾雪白的长条的江鱼一甩尾巴,差点从篓子里跳了出来。

他很和气地问:“大爷,这一上午收获不小啊。”

老头儿听了,用鼻子“哼”了一声。

万山雪笑着说:“我用三十块现洋,买你这一篓子鱼,和你的一下午,怎么样?”

老头子的脸终于抬了起来。

他一抬眼,就见着那仿佛无意从腰间露出的手枪枪把,把子上挂着一条红缨子。

他立刻浑身僵硬,似乎动也不能动一下了。

万山雪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三十块大洋,丢在老头儿膝头上,老头儿仍不敢动,他已经自顾自拎起了那个篓子,转头对济兰道:“松花江的白鱼,肉又细,又好吃,回去让你嫂子搁点干枝子(粉条)炖上。”

他说话的工夫,老头子终于动了,一个趔趄,往后退,往后退,退出足够远的距离,搬动两条老腿跑了起来,好像生怕万山雪会追上他似的,但是一块大洋也没落下。

看济兰的表情,他似乎有点要笑,又忍住了。万山雪把篓子栓到马上,好像刚才没有一个老头儿惊恐地逃跑,而眼前这个小马扎是凭空从江里头冒出来的一样,拉过小马扎,一屁股坐下了。身后还有一根无主的鱼竿。

第一个回来的是史田。

他骑着他的枣红大马,一只眼睛被黑色的眼罩牢牢遮住,面容刚硬粗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正不知道被什么逗得哈哈大笑。他笑了一会儿,万山雪才明白过来,史田在笑他身旁的篓子、鱼竿和屁股底下的小马扎。“大柜什么时候改行当卖鱼的了?”他下马的时候,万山雪给了他一脚。

第二个回来的是许永寿。

他好像是走着来的,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摸来的狗尾巴草。史田看了他就问:“活儿都干完了?我小嫂子都好呢?”许永寿白了他一眼,点点头算是承认了。他在山场子脚下给一个女人拉帮套,冬天的时候,他回去给钱、干活儿,开春回山上,女人真正的丈夫也回来了。这两个男人从未真正见过面,但是都知道彼此的存在。

第三个回来的是邵小飞。

说“回来”也不尽然,因为他本来就住在山下,只有紫朵子(送信)的时候用得到。不过开春码人,他总该出来露个脸,这也是绺子多年的传统。不过他来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样子就像完全没看见济兰似的,只一头撞进了万山雪的胸膛里,蹭得自己的头发乱七八糟的。

还有一些稀稀拉拉回来的崽子们。但是对他们,万山雪就没有那么亲切了。就像挂柱入绺要“过堂”一样,开春码人回来的众人,也得受到一番审视。一时间,小小的码头上聚起了不少人,但只有万山雪还安安稳稳地坐在小马扎上,其余的人都站着,一个个的上来等他问话。

有的对答如流,万山雪把下巴一抬,答完的人就自动自觉地站到旁边去,等着一会儿一块儿回去。有的结结巴巴,万山雪的眼睛就会微微眯起来。在他失去耐心之前,解释明白了,他也会一抬下巴,让受盘问的人过去。

那答不上的呢?

现在这个就答不上。

万山雪问:“猫冬去哪儿了?”

那个崽子答:“去……去我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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