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泊失却水源,水枯湖涸,露出沉在湖底淤泥里多年的尸骨。

里面就有陆婵玑的父母。

“功德满,魂归天!”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

“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天将晚。

千月岛,桃花泊外。

老道长站在夕阳落影中,背对众人,面朝湖中累累白骨,持铜钱剑,晃三清铃,跳步罡踏斗。手中三清铃铛一晃一唱:

“飞禽可有千年鹤,世上希逢百岁人。”

“生碌碌,死忙忙。”

“要觉何时觉,想长哪得长。”

再晃再唱:

“浮云烟锁雨,无事叹炎凉。”

“说什么功名富贵,夸什么锦绣文章。”

“须信到头终是幻,的然限尽梦黄粱。”

周围有人在哭丧,悲泣落泪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喊声与道长喑哑苍凉的唱腔混在一起:

“爹啊——”

“娘啊——”

“儿啊——”

陆婵玑站在人群当中,脸色木然地听着周遭混在一起的那些闹糟糟的声响。

来千月岛认尸的,不止陆婵玑一人,与陆婵玑父母一同遇害的另有五十五人,其中能确定身份并找到亲友、且亲友愿意前来的,他们的亲人朋友也在这场超度亡魂的法事大会上。

陆婵玑本以为自己会面对着父母的尸骨泣不成声,可当她来到千月岛,看着湖中几十具叠在一起、垒成小山的成堆尸骨,听着前来超度亡魂的道士唱的奠词,一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恍惚,脑袋里面空白一片,竟忘了哭泣。

骷髅散架,尸不成具,分不清是谁的头颅,谁的手掌,谁的胫骨。

陆闻枢站在她身边,对她说道:“几十年前此处有一魂妖,通人性,擅造幻境,造出客栈的空中楼阁来骗行人进来住宿,夜晚在睡梦中将他们的生气吸干吸尽,换作自己的修为,再将被吸干的躯壳沉进河底。十三年前,你父母便是死在它的障眼法下。次年,也就是十二年前,那妖物死在一名游方修士的剑下,无人再受它所害,最近不知道为何,桃花泊湖水干涸,这些尸骨,今日才重新得见天日。”

陆婵玑表情依旧呆呆的。

耳边是一阵阵阴风哀嚎般的呜咽哭声,与喊叫声交叠在一起,每隔几步,都能看见有哭灵的人披麻戴孝,白衣白帽地跪在湖边。

来哭灵的有人在喊儿子,有人在喊女儿,有人在喊娘子,有人在喊逝者的名字,白色的纸钱撒得到处都是。

入目处,处处凄白;入耳声,声声痛恸。

反观她一身青衣,与缟素的他们格格不入,倒不像是来给父母敛尸的,反而像一个不相干的闲杂人等在此经过。

陆闻枢继续说道:“人死之后,骨化形销,尸骨混在一起,恐怕连至亲之人都无法分出哪块属于自己的亲人。岛主请来道长做法事,便是为了祛除秽气,超度亡魂,保他们得入轮回,有个安稳幸福的来生。法事做完之后,道长会将他们合葬在一起,共同立一块碑,上面会写上所有能查明身份的死者名字。”

“阿婵,阿婵。”见陆婵玑一直不动,以为她没有在听,陆闻枢轻轻唤陆婵玑的名字。

陆婵玑恍然回神,眼角赫然一片通红:“那我爹娘也能好好入轮回了,是吗?”

“能。”陆闻枢说,“岛主请来道长为他们超度,便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投胎,来生好有个好归宿。”

陆婵玑又问:“我是否要哭得像他们一样厉害,我爹娘才会开心?”

她贝齿紧咬下唇,唇瓣隐隐可见颤抖。陆婵玑离开人间多年,离群索居地住在青峰之上,对人间的习俗规矩知之甚少,甚至比不上偶尔会下山除妖的陆闻枢,不如他更熟悉人间事务。

陆闻枢轻叹道:“不会。”

“知道你来,你阿爹阿娘便会开心。哭不出来,那便不哭,不必刻意强逼自己。”

眼里的泪倏地落下来,陆婵玑忽然间哭得很凶。

时隔十二年,见到父母的尸骨之后,她又一次成为了孤儿。

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毫无转圜之地的孤儿。

连一点微渺的、欺骗自己他们尚在人世某地活着的盼头都无法再有。

见到陆婵玑脸颊垂泪,陆闻枢稍稍一愣,却很快将目光瞥开。

当初从雪妖口中将陆婵玑救出,奄奄一息的陆婵玑没哭,在承剑门这十二年间,也未曾哭过一次。这十二年间,陆婵玑平日里有事没事总是摆弄她的剑和傀儡,面对他时,又总是爱笑,以至于他从没见过她的眼泪,也从未意识到,原来她也会哭。

两个月前,在听到陆婵玑说,若是她爹娘尚在人世,要去找他们一起生活时,陆闻枢曾经假设过,如果她的父母当真尚在人世,要做如何处置。

几乎不需要任何犹豫的时间,陆闻枢便已想好对策。

向来只有斩草除根,才可以永绝后患。这便是万全之策。

可有那么一瞬间,陆闻枢冷不丁想,若真按他的方式处置,知道后,陆婵玑会作何反应?

他不会让陆婵玑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这并非什么值得思考的问题

,陆闻枢没有细思下去。

然而,天意已经帮忙做好了选择,也告诉了他,这个他觉得不值得思考的问题的答案。

原来,她会哭。

他叹道:“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也好。”

好过心有杂念地一直念着。

等哭过一场,陆婵玑收好眼泪。那边葬礼已经结束,新冢建成,丧事已算尘埃落定。

陆婵玑却不想走,她问陆闻枢:“我们是否能在人间多留几日?”

她道:“我想多陪陪我爹娘。”

陆闻枢一如往常,没拒绝她:“好。”

-

两人在千月城的同福客栈歇脚。

桃花城里种满桃花,凡间时令与炎州不同,千月城这里,正巧是四月暮春时节,恰好是这里最好看的时候,桃花即将谢去,路上落英缤纷,风吹过巷间,便卷起粉白的花浪。

等到了客栈,陆闻枢和陆婵玑分别要了两间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陆闻枢重新展开陆婵玑的星墟命盘。

位于父母宫上的星宿已经黯淡下去,整个星盘之上,只剩下一颗星星,独自璀璨亮着。

因见到陆婵玑眼泪的那点不适彻底压下,陆闻枢正要将陆婵玑的星墟命盘收起,却见上面又有星辰隐隐约约要亮起。

星光微弱,但却刺眼。

烦躁心思再度升起,陆闻枢立刻将星墟命盘收起,迈步走出自己的房间。

果不其然,看到应该在房间内休息的陆婵玑出现在客栈一楼,正在与客栈小二交谈。

陆闻枢大步走下楼梯,很快来到二人身边。

“在聊什么?”他声线淡然,气质也如霜雪,一来就强势介入两人中间,但一张少年面孔瞧上去仙姿玉质,身上又有着承剑门养出来的世家公子气派,神采英拔,贵不可言,竟叫人觉察不出半点礼数上的不妥当。

陆闻枢与陆婵玑在凡间行走,便作凡间打扮,然而衣衫易改,周身气度难去,一眼望过去,两人身上皆有一种旷达出尘之感,一看就知身份非凡,再加上两张诚挚的少年面孔格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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