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直到第二天才有机会和沈碧微讨论阿措问她的问题。

“你喜欢过人没有?”她上来就这样问到。

彼时沈碧微正在打理她的弓,这么多年凌波也看会了,她的弓平时不用的时候弓弦都是卸下来的,半个月至少打理一次,要上松香,角弓要涂油,木头弓要涂蜡。

沈碧微头也不抬,保持了她一贯对于这类话题的冷漠。

“没有。”她把一根弓弦在桌角上反复拉长:“怎么了?”

“那有人喜欢过你没有?”凌波问。

“有几个,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沈碧微抬起眼睛来看她:“你看上谁了?”

“没看上谁,阿措忽然问了我这问题,我想着怎么教她呢。”凌波嫌弃地拨开了她用来挑自己下巴的弓。

沈碧微立刻笑了。

“就你?还教人呢。纸上谈兵。”

凌波立刻不干了。

“你难道不是纸上谈兵?”

“我见过我家老头儿啊。”沈碧微道:“你没听说书先生说,当年我家老头儿在断龙河打蛮子,人都冻硬了,我外祖母跟着人去收他的尸,硬生生背着他走了一晚上,守住了他心口一点点热气,这才救转回来。老头从此一辈子听我外祖母的话,叫他往东不敢往西。京中还有哪家有这样的事?”

“勇国公是情深义重,单一辈子没有纳小也没有续娶这点,就是王侯里独一份。不然也不会只有你母亲一个独女……”凌波道。

“你听听你的口气,多功利,仿佛人这一辈子就为了生儿子似的。”沈碧微道:“老头儿真不在乎这个,他喜欢我外祖母也不止为这个,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他从小就皮,棍子都打断几根,还嬉皮笑脸的。我外祖母看他打得可怜,就对着他哭,他什么也不怕,就怕我外祖母掉眼泪。我外祖母去世的时候才四十岁,老头儿骑了三天三夜才赶回来,一到家就看见满府的孝,从马上栽下来了。一辈子没哭过的人,眼睛都哭出血了。现在一到冬天还犯头风呢。”

凌波抿着唇不说话了。

她是有父亲的人,也是见过京中王侯的,自然知道这段往事的重量。

“你问我有没有见过情,我见过,但我觉得不会再有了。情是什么,是至情至性之人才有的。京中这些王孙,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深宅后院珍养,到了年纪就诗酒风流,逛窑子,养外室,置通房。其实根本没长大过,不过都是些狂妄又贪婪的孩童罢了,连成年人都算不上,更别说男人了。一辈子没见过生死,没看过塞上的风、江南的月,没靠自己的双手办成一件事,没担起过一点照顾他人的责任,还谈什么情呢?”

沈碧微难得这样多话,说得凌波都沉默下来。她自己却很淡然,继续玩了一会儿弓,见凌波垂着眼睛不说话,道:“行了,别闷着了,带你去外面玩去。”

“又去骑马,我不去,颠得腿疼。”凌波嫌弃道。

“放心,不带你骑马。”沈碧微也学凌波的口气:“沈大人在别苑设酒宴招待镇北军将领呢,带你去看看热闹去。”

凌波立刻皱起眉头。

“镇北军虽是香饽饽,也是烫手山芋,你父亲是文官,怎么好随意结识……”

“还用你说。沈大人老江湖了……”沈碧微笑:“镇北军里也分派系,你前姐夫崔景煜是魏元帅的嫡系,一派两个侯爷,魏元帅势力有点太大了,官家欲行制衡术,沈大人在帮他探路呢,这一拨招待的将领全是另一派的,我也不认识,人倒挺多的。放心,我们不下去,就在观景楼上看看,正好我捉了两只鸟,你带回去给燕燕玩。”

凌波跟着她上了观景楼,果然,沈家别苑里大开宴席,都是些镇北军将领校尉之类,却连一个她认识的都没有,不仅崔景煜、魏元帅不在,连魏禹山那狗东西也不见冒头。

“镇北军分为山字营、火字营,还有一个林字营,是预备营。崔景煜就是山字营的,山字营都是京中出去的良家子、军户或者没落世家。火字营都是从各地征来的兵,还有收编的山贼水匪之类,都是底层出身,乱得很,和山字营向来不对路,林字营是魏元帅练的亲兵,魏禹山就在里面混,他功夫倒不错,可惜魏元帅已经升到顶了,北戎也被我们打服了,就是有战事也不会用魏家人,他这辈子也就当个闲散小侯爷了……”沈碧微为她解说。

她惋惜魏禹山,不知道谁来惋惜她?

凌波却不管这些军中闲事,只指着苑中主道问道:“那是谁?”

“哦,那是平郡王,他旁边的跟班头子外号叫赵洗马,名字我忘了,是个没落宗室,连爵位也没有,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现在在平郡王身边当跟班。混起来了,还会放贷了,前两天还因为放贷被京兆尹衙门抓住了,平郡王让人捞出来的。沈大人是这样的,和光同尘,总爱招揽些这样的人……”

凌波微眯着眼睛,她对于这种在人群里长袖善舞的人有天生的嗅觉,就好像能在满府的下人里一眼找到那个百事通一样。

平郡王入场,沈大人亲自迎接,将领们都纷纷逢迎,赵洗马也跟着鸡犬升天,在人群里横着走。

但凌波却看见了一个人。

先她还没认出来,只觉得那身青色锦袍有些眼熟,让她注意到的,是赵洗马吆五喝六叫了几个人,要去找个地方开赌局,远远像要与几个人撞上。

其中一个人远远看见赵洗马,立刻转身就走。

别苑里道路狭窄,只有一条路,他索性一闪躲进树林里,这还嫌不保险,索性沿着树往上爬,直爬了一层楼高度,这才停下来。结果一转脸,就和观景楼上的凌波面面相觑了。

凌波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那天魏禹山堵住自己家的马车时,跟着崔景煜来的那个穿着青色锦袍的将领,生得异常漂亮,天生是招驸马的好材料,一双桃花眼,连爬在树上这样的狼狈样子,也仍然显得十分倜傥,笑的时候眼尾弯弯,让人目眩神迷。

他看见凌波身后的沈碧微,显然不想惊动主人家,竖起手指,朝凌波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大概把凌波当成见到外男就失措的闺阁小姐了。

“碧微,帮我去楼下摘枝梅花来,我想描个图。”她道:“别让她们去,你摘的好些。”

沈碧微自然是乖乖去了,她有时候也挺惯着凌波的。

他见凌波还敢支开沈碧微,有些为她的胆色惊讶。

“你叫什么名字?”凌波问道。

“裴照。”他索性往树枝上一坐,笑眯眯看凌波。长青的松针映着他面容,好看的人自然是做什么都好看的。

他显然在等凌波报自己的名字,但凌波哪里会告诉个来历不明的边军自己的名字。

“你为什么躲着赵洗马?”凌波一点不受他的桃花眼影响:“你欠他钱?”

裴照只是笑,不置可否的样子。

“欠多少?”凌波问道。

裴照十分坦荡,举起手来晃一晃,修长手指,简直是文士般的一双手。但凌波知道是“一百”的意思,冷笑一声。

镇北军进京,官家大赏,他又是将领,俸禄应该不比魏禹山低,进京才三天,全败得精光了,还倒欠赵洗马一百两,也是十来户人家一年的用度了。难怪这么潇洒风流,原来是赌徒的气质。

“这枝梅花怎么样?”沈碧微举着梅花上了观景台,凌波回头去看,再回过头时,树上已经没有了人影。

-

沈大人的宴席,提前离席的人少,毕竟是京中正当红的文官领袖,天子心腹。虽然是近十年才发迹起来的,但在瞬息万变的朝堂,也算得上根基深厚了。

本朝是武功立国,所以对武将尤其提防,偏偏边境一直有仗打,不能跟前朝一样重文轻武。所以官家兴出一套新方法,文臣制武将,官家治文臣,又为了防止勾结,所以把文臣当韭菜一样,养一茬割一茬,如今京中的几大世家都是新兴的,倒是勇国公这样的老国公府屹立不倒。

镇北军大捷,进京封赏是好事,但僧少粥多,魏元帅和崔景煜占了两个侯位,其余人难免心中不平,最后一个侯位迟迟没有彻底落定,人人都为此打破头,沈大人是官家安插的镇海神针,其余将领都围着他,如同争食的金鱼群。

裴照却提前离席了。

他向来奇怪,和谁都交情浅浅,却又和谁都相处得来,要不是一起上阵杀过敌,众人都要疑心这漂亮的小白脸压根是混进军营来的了。

他今天像是在躲谁,不顾两个同伴的挽留,喝了两轮酒就离开了沈府。将领们的马都放在沈家马厩里,他的偏偏拴在二门,一个老哑仆看着,他翻身上马,刚走出一段路,被顶轿子拦住了,四个轿夫,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仆,横在路中间。

“杨五。”轿子里的小姐道。

杨五有些犹豫,但还是听令上前,直接把一个小木匣给了他。

裴照也不意外,笑眯眯接过木匣一看,打开,里面是五个小金锭,一两一个,一两金子换十两银,正好够他那一百两银子的数。

他还拿起金锭来对着阳光看,不紧不慢的。

他不问,凌波也不说,见他这样爱财的样子更嫌弃,只道:“起轿。”

她是管家的小姐,下人都如臂使指,杨五虽然不明白自家小姐这出暗巷赠金为的是什么,但还是老实招呼轿夫起轿。

轿子里,小柳儿趴在窗边,看着那带着个老仆和瘦马的青色身影越变越小。

“好看是真好看,比魏禹山不知道强到哪去了。”她认真叹气:“怎么偏偏是个赌鬼呢?”

“男子一好看就要作妖,不肯踏踏实实吃苦的。”凌波只嫌弃道:“他聪明外露,这样的人也容易沾赌。不然为什么进京才几天,兵饷、赏银全没了,还倒欠赵洗马一百两呢?强龙不压地头蛇,人家都是做了局的,不坑他这样的坑谁。”

小柳儿听得连连点头。

“还是小姐厉害,一眼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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