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四窝在榻上不睁眼。

阮玉山背着手,站在床头走来走去。

走了会儿,到底是看不下去,俯身对着钟离四一顿搓揉:“起来起来!要睡回去睡,外头床脏!”

钟离四懒懒掀开半只眼睛瞟他,很快又合上,睡意浓浓,翻了个身背过去,一头埋进被子里,连带着嗓音也给瓮住了似的:“我不嫌脏。”

反正阮玉山说了床上东西一应皆新,更何况再脏的地儿他也睡了十八年了。

阮玉山无可奈何,看了看窗外的天,眼见着是要黑了。

他来这儿是给钟离四找些管小毛病的偏方——这方面的事儿,求医问药不一定有用,钟离四又不是身子上的毛病,床上没兴致,那病根在心上。去医馆不如来青楼,这地方最知道怎么替男人提兴。

哪晓得半路来了个程咬金,毛病治好了不肯走,吃饱还要睡足,偏偏阮玉山拿他没办法。

阮玉山可不想在这种地方过夜。

他负在后背的手一下接一下漫不经心地打着响指,乜斜着床上那一窝找不着人的被子若有所思,忽然走过去,干脆就着被褥把钟离四往床里一裹,裹成个长条花卷,抗在肩上就往门外走。

“赖皮蛇。”阮玉山单手开了门,迈步出去,又隔着厚厚的被褥往钟离四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赖皮蛇!”

钟离四睡得迷糊,从卷成卷儿的被子里探出头来往外看了一眼,瞧见自己挂在阮玉山身上,又把头缩回去接着睡了。

顺便还把被子裹紧了些,免得待会儿风大,把他吹醒。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甚至想翻个身仰面朝天地继续睡。

外头招徕客人的老板一见阮玉山下来了,想着这位大主顾今儿来了一天,一口肉没吃着,光关起门来跟不速之客对峙了,完了二话不说就要走,生怕自己没招待好,赶忙上前招呼道:“老爷这就走了?”

“走了。”阮玉山从怀中取出两片金叶子,往老板头上一飞,正好飞到人家发髻上插着,又转头似笑非笑道,“招待得不错。”

老板原本有些惴惴,听阮玉山这话,又摸摸自己发髻边上两片沉甸甸的金叶子,当即心里石头落了地,先是示意后院口的小厮去给阮玉山把马牵来,再做出热心肠的模样指着楼上解释道:“那当时冲进厢房的客人,不是我们不想拦,是他说您有邀约!底下人做事马虎,我那会儿又不在,不然我指定先来问过您的意思再放人……”

“无碍。家里弟弟不懂事,来找我胡闹,已经打过了。”阮玉山把架在自己肩上的一床被子颠了颠,又扶了扶,仿佛很怕这东西滚下来,“回去接着打。”

被子里搭出一只白瓷似的滑溜溜的细长胳膊。

阮玉山眉毛一跳,忙不迭给塞回去,生怕外头风大给手吹凉了。

老板面色微变,明白里头是裹着个人,又联想阮玉山方才的话,只当这人是在自己店里被打死了,阮玉山这是要给收拾出去毁尸灭迹。当即惊出一身冷汗,是半点也不想再留阮玉山,利利索索地给人送出门,直等到阮玉山的马在大雪中绝尘离开,才松了口气。

现下正是傍晚,外头雪没停过,天灰蒙蒙的,山上一片呆白。

阮玉山的马驰骋在山间积雪中,像一粒快速冲刺在丛林里的飞沙走石,行过之处只留下两行交错的马蹄印子,那两行痕迹留不了多久,很快又被大雪填埋。

林烟才吃毕了饭,听下头人说今儿别院不知怎么回事,没一个人给那罗迦喂食,饿得那罗迦闯出别院满山跑,见到个人就追,只为了给自己求口吃的。

这东西虽然不伤人,但到底是半人高的凶兽,长得就其貌不扬,又饿很了,伸出舌头都有人的巴掌长,谁见了不躲?

是以闹了半天,那罗迦没求到饭,反吓得洞府里的一众下人们不敢出门,山上几乎乱成一锅粥了。

有几个胆大的想跑去找钟离善夜,路上碰到林烟,跟见了如来佛似的求爹爹告奶奶让林烟哥哥想想办法。

林烟倒是不怕那罗迦的。

要说刚上山那几天,才见了那罗迦他倒也怕,因那罗迦长得像狼,甚至比狼更凶恶几分,而林烟自来就怕狼。

阮玉山也了解,因此刚开始,只要那罗迦靠近林烟三丈以内,就会被阮玉山的眼神呵退。

但耐不住那罗迦到了阮玉山跟前就表现得十分温和,一被呵退,它便原地坐下,对着林烟眯眼咧嘴吐舌头,活脱脱一副傻笑样儿。

林烟又必须住在别院跟随阮玉山左右,见多了,心里渐渐卸下防备。

加之钟离四对他又很亲和,没多久林烟便发现那罗迦不像狼,更神似狗了。

钟离四对谁有好脸色,那罗迦就对谁有好脸色。

林烟不怕那罗迦了,那罗迦一见着他就翘着尾巴围着他转。

再没多久,他就能跟阮铃一块儿和那罗迦在院子里丢雪球玩了。

这会儿那罗迦在外头到处乱跑,林烟得了消息,二话不说先是去厨房拿了三只鸡,又抓了十几斤牛肉并一个半条人腿长的生猪腿,放到背篓里,背着出去,在众人的希冀之下领着那罗迦回到别院去了。

那罗迦也有自己的窝。就在假山旁边。

先前阮玉山闲来无事,拿给钟离四做摇椅剩下的木头给那罗迦搭了个舒舒服服的木房子,只要那罗迦不去隔壁院子陪阮铃,就会往这儿钻。

眼下它饿极,半个屁股坐在窝里,望着林烟的背篓口水流了一地。

那背篓都还没完全放到地上,那罗迦就跳起来钻进去,再一仰脑袋,硬生生把背篓盖在了自己头上。

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它胃口大开,打着圈地在院子里乱转,任由背篓套住脑袋,只管张嘴吃。

林烟正要给它把背篓取下来,就听不远处阮玉山的声音:“林烟!”

这一声音量不大,却饱含威严。

给林烟吓一大跳。

他抬起头,左右看看,只见阮玉山从二门院子里的厢房出来,轻手轻脚关上门,再回过头靠在门边,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地看他:“过来。”

林烟瞧着阮玉山脸色不对劲。

他左思右想,没想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脚倒是先挪过去,临走时还不忘把那罗迦脑袋上套着的背篓取下来。

走到阮玉山跟前,站在台阶下,林烟试试探探:“老爷……”

阮玉山往后边屋子里看了一眼,先走下去,再慢慢悠悠背着手往三进院子的卧房走。

平日他和钟离四便是睡在最里边的院子,今儿才把人从青楼里扛回来,浑身没来得及梳洗,便先在二门院子将就将就,等钟离四睡醒再说。

林烟跟在阮玉山后头,心情谈不上惴惴不安——因着阮玉山的神色分明不是真动了怒,他也便不胆战心惊,只是好奇,自己又犯了什么不大不小的错给阮玉山拿住。

他心里正做许多猜想,便听阮玉山问:“我去青楼,你通风报信?”

林烟心里咯噔一下,这才知道为何钟离四也不在院子里——阮铃早上说去解手,竟是告状去了!

那罗迦没饭吃,是主子捉奸去了!

“世子也真是的……”林烟反应过来,没顾着第一时间跟阮玉山解释,先低头嘀嘀咕咕抱怨了再说,“就没考虑考虑我么……”

阮玉山朝后侧脸:“嗯?”

“不是我!”林烟跑上去,愤愤解释,“我只是告诉了云岫——不,不是告诉,我以为他也知道您要去……那儿的事,便去问他,哪晓得被旁边的世子听见,叫他找借口溜进宅子去四公子那儿告了状。”

阮玉山听了来龙去脉,倒是跟自己心里想的大差不差——林烟虽跳脱,却很听话,关乎他行动的事,不得命令的情况下不会随便与人议论;云岫更是个闷葫芦,什么消息到了他那都传不出去;唯一能去钟离四那儿传信的,不是老爷子就是阮铃。

府里的人除了林烟以外没人对他下山一事知情,老爷子一上午没见过林烟,也没见过阮玉山,对于他外出的事,钟离善夜不可能知晓。

那么便只有阮铃了。

只是他之前暂时没想明白阮铃是怎么得了信儿去告状的,这会子一问方知,原来是林烟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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