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已完全破开清晨的迷雾,谢泱站的地方没有树荫。

他只到裴应物的鼻梁处,若要完全看清这人的表情,势必要仰头去看。

阳光刺眼,他并没有吃苦的毛病,于是视线就落在裴应物身后的池塘。

池塘未种新荷,游荡着几只潜水的野鸭。

谢泱一只只地去数。

他平日并非如此无趣之人,阿拂和其他谢氏子弟撵鸡遛狗的活动,也常常会带上他,只是面对裴应物,总会多上几分小心翼翼。

这人离群索居,性格也没人敢说琢磨透彻。

但毋庸置疑的一点,裴应物四处征战诛魔,是当之无愧的仙门首徒。

前世坊间为他立祠,谢泱倒是见过,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皆有,提着剑龇着牙,一副罗刹模样。

妖魔之下,凡人皆是蝼蚁,他们寻求裴应物庇佑,自不愿相信他芝兰玉树、清贵长相。

话本里就简单的多,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剑仙祠的罗刹门神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谢泱记得最好笑的一本,是裴应物给主角削苹果,用的是他视若珍宝的寄淇剑。

眼下,裴应物站在他面前,传言就变得不可信起来:他自然不是恶鬼,也更不可能是温柔的情郎。

他站在那处,衣袂轻动,沉默了约有半炷香。

谢泱想:若裴应物再不开口,想必拉他过来也是一时兴起,他可先替阿拂赔礼道歉,再行离开。

“……”

正要说话,谢泱习惯性地摩挲手指,这一动,却发觉两人的手压根没有松开。

他的手指被裴应物攥在指间,呈现出十指交叉的姿势,谢泱觉得面皮躁得慌: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哪有一边想远离,一边又牵手的?

“裴少主……”

谢泱思虑再三,选了个最合适不过的称呼,裴九太过冒昧,九郎又实在说不出口,幸而裴氏早早选定了继承人,他才能得以与他人一样,唤他一声裴少主。

“少主若有要事相商,能否先寻个僻静处?”

来赴宴的人渐渐多了,若要被谢颐冉碰到,说不定又要被学堂的人论个半个月。

谢泱讨厌麻烦,裴应物前世也不喜俗物缠身。

他试探性地伸了伸手,希望裴九能够明白他的意思,先松手,再谈其它。

谢泱这世很少冷脸,与人说话时,也爱盯着对方的眼睛。

从裴应物的角度看下去,就见少年言笑晏晏,眉心的火焰衬得愈发张扬。

裴九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悸。

他自然没见过谢泱。

在裴家时,因着姻亲的缘故,叔父与他提过几嘴,谢氏子体弱多病,天赋又不算极佳,不堪大用。

但叔父告诫道:“你剑骨有缺,若要修复,还需谢氏助力。谢泱与你有亲,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可疏远。”

裴九在来谢家前,打听过谢泱的传闻,但只是寥寥。

谢家爱重子嗣,护谢泱尤甚,是以,裴九唯一听到的风声,就是谢泱眉心有一朵异火流纹,灼目耀眼。

如何灼目?

裴九自认见过的奇珍异宝不少,异火虽珍贵,但并不能使他侧目。

今日他从垂花门进来,偶然抬头,觑见了坐在桐木枝头的谢泱:梧桐萧瑟,他也穿着如夜幕暗沉的玄衣,但眉目飞扬,鲜活的像风掀动夏日的劲草。

似曾相识。

裴九往记忆里一琢磨,又觉自己多虑。

他这日夜修炼苍白如纸的十七年,何曾闯进过如此灼灼的身影呢?

裴九将目光移开,却不料那少年纵身从树上一跃而下,似乎有话要说。

鬼使神差地,裴九抓住了谢泱的手。

此事,他自可狡辩。

叔父交代要同谢氏打好关系……叔父说,不可同谢泱疏远……叔父……

叔父如何?

裴九向来不在意。

他自知这是诡辩,却又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他分明与谢泱是第一次见面,又为何会觉得相见恨晚呢?

“少主?”

裴九听到谢泱的声音,将他从思虑中惊醒。

他父母早亡,叔父只教他剑法,不通人情,只听说人间初见会有个见面礼,裴九解下腰间玉佩,递了过去。

他说:“家中亲近的人常叫我九郎。”

九郎?

谢泱疑惑:他当然知道裴九是九郎,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与裴九非亲非故,这家里人喊的称呼跟他说什么?

他看着对方递来的玉佩,正想推拒,裴应物却一把将其塞在他手中,翩然而去。

身后,搬来了阿娘当救兵的谢拂大喊:“阿兄,快过来,祭神宴要开始了。”

阿娘远远地朝他点头:“走吧。”

阿娘的目光在玉佩上停留一瞬,谢泱不知道她的用意。

太阳高升,鸟雀齐鸣,谢泱朝祠堂奔过去。

*

此间分三境,人间境、阴鬼境、上仙境,人间境所居,为手无寸铁的凡人与可引气入体的修者,修者过渡劫期而飞升,若有卓越贡献,便可在阴鬼境或上仙境谋个一官半职。

谢氏的血脉就来源于上仙境的青鸟神君。

神君主风,十万年前陨于殷墟,谢家的祖先随其四处征战,神君感念恩情,将至纯至明的血脉留于先祖,后来辗转至南淮洲,谢家隐世,期间也出了几位可化作青鸟的绝世人物。

有去世者留下骸骨,成为谢家最后一道大阵的阵眼。

谢家祭神,一是祭青鸟神君,二是祭前辈骸骨,三是请神批命,人间五洲何处有患,何处该往。

祭神宴是件大事,谢氏的小孩自记事起学的第一本书,就是阿娘或阿爹读的《神启录》,等到了读书的年纪,又有专门教学祭神礼的老师。

谢泱和谢拂作为族中嫡支,更是被看得紧,谢泱唯二两次被打板子,就是在复写时错了一个字,学堂被老师罚一次,回家后又被阿娘打一次。

谢拂平日闹腾,等到了祭神宴也是乖顺安静的。

巳时,谢泱换好衣服,掀开门帘出来,厅堂内袅袅燃着香,他环顾一周,只有阿娘在茶几旁坐着。

她穿了祭祀用的神袍,浅青金纹,未施粉黛,因久居高位的缘故,让人觉得高山仰止,不可直视。

见了他,阿娘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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