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奉壹声音带上了哭腔,却等来一句“我意已决。”

“那我留下!恕己跑的快,他去送家主信物。”说着,十五岁的少年眼见又忍不住泛起泪花,神情倔强。

江逸微微叹了一口气:“现下以流民的身份过去,江氏是大族,而宛江如同清河一般,田地早被世家把持,官府担心生乱,肯定会将人分散到各处。三年前,迁徙时你也都看到了,被分开的家族,不过是地方大族嘴边膏腴。”

恕己、奉壹和身后的护卫皆低头不语,闪回着绝不美好的回忆片段。

他们都生于太平岁月,三年前刚才经历人生头一遭大乱,本以为终于能长长久久地过上平淡幸福的日子,谁曾想,一朝战乱,辛苦搭建起来的家园付之一炬。

“去吧。”他声音依然坚定,但柔和了许多。

恕己这次没有抗拒,双手郑重接过江氏家主玉牌,卸下腰间长剑,跪伏于地,行了一礼。

而另一旁,十五岁的少年攥紧拳头,倔强的把头扭向一边,光明正大又变扭地表达着不满。

“你从小就机敏,清河周边的三教九流,你都能搭上线。江鹭在宛江,与当地的官府、世家斡旋,并不容易。”

“那清河城现在与囚笼何异?公子也不容易!”

“好不容易挣下一份家业,一场战乱,说没就没了。这些年,从这些道貌岸然的老貔貅手里,几次死里逃生,哪一次容易了?!反正从小就跟着你,我不走。”

少年本把头扭了过去,总觉得立场还不够清晰,又补充道:“公子别想赶我走,也别想把我支开。”

“族长,”护卫为首之人出列,行了一礼,是江奇。

“若非族长以身入局,让妘贼对江氏放下警惕,族人也不能全身而退,虽以流民身份去的宛江,也好过那些被贼寇屠村的氏族。族长此次又要为了家族孤身犯险,我江奇身为江氏族人,没多大能耐,愿追随族长入城。”

此话一出,接二连三的追随声纷纷响起,奉壹愣了愣,顷刻间眼角含泪,放松了许多。

江逸转身,生冷的月光照亮他温润的眉眼,淡泊的像一副水墨画,余韵悠长。

看见一双双清亮坚定的眼睛,他郑重说道:“江某承蒙诸位不弃,只是此去清河,凶多吉少,诸位的家人都在宛江等着大家回去,若有改变注意的,今晚可跟随恕己一同离去。”

...

说要尽快离开此地,冬山派出去两队人查看,都没找到安全的地方。

清河宛如铁桶,入城之前,桑杨知道她们的踪迹,要完全避开桑扬躲起来,还要给城里送信,行军经验丰富的冬山也犯了难。

而这位江公子。眼观星辰,就差掐指一算,几息之间决定了所有人的去路。

冬山对这位江氏族长的相助心存感激,但对这种草率的选择方式还是存疑,这时,那位带着山君助阵的沈家嫡女,莫名站在了江逸那边,冬山觉得,这个冬天一定是撞了邪,能呼唤山君的太守之女,恰好出现,还能眼观星辰算出安全路线的氏族族长…

马车晃晃悠悠,这一车的粮食被分散到了其他车上,木板上临时用毡布搭建起一个简易帐篷,勉强避风。她坐在软垫上,双手环住膝盖,和帘子外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先生可真厉害~~~”尾音无限拉长,透出一丝得意,打起哑迷,“看了看天上的星子,就能算出哪里安全。”

她乌灵灵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烁,期待着对方的回应。

“彼此彼此。我的好徒儿也不遑多让,无师自通,连星辰都不用看,就连声附和。”

帐内传来浅笑,在这刚被鲜血洗礼的黑色土地与无垠的黑暗里,这声苦中作乐的浅笑是唯一有鲜活感的存在。

她暗戳戳地说他不遵大越律法,他明晃晃地说她睁眼说瞎话。

她此前随江逸赴宴,遇上山匪,恰好见过他私下绘制的清河各山林地图,这些图在弃车时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这座无名野山,不入妘氏的眼,自不会花费大力气绘制地图。

而江狐狸,是唯一知道山形地势的人。

桑扬人多,明日联合围城的贼军搜山,她们不识路,万一正面碰上,凶多吉少。可要是有一个熟悉此处山林地势的人带领,就能溜着敌人跑,妙哉。

“先生一定要入城?城里的人可是饭都快吃不上了。”

她正襟危坐,语气似乎是在质疑,把第一道难题摆在了他眼前,想要扳回一局。

“所以我便给他们送上这些粮食,整整三十车,施粥尚能撑月余。”

“你有进城的主意了?”毡布帐篷被撩开一角,一双乌灵灵的眸子迫不及待地探了出来。

对上他自信满满的眼神,阿乔雀跃了不少,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一眨不眨。此时无声胜有声。

入城有两大难题:其一,假扮义军亲眷行不通了,鼠道本就是妘氏挖通的,他们知道这个口子,肯定早带人堵上了,那要如何通知城里的人里应外合;其二,如何带着这些粮食入城。

入城也只是解了眼前困局,他们还需等杨玥带兵增援,为何两日了,还无消息?

念头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像滚滚而行的车轮,刹不住,停不下来。

凉风嗖嗖而过,乌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缓解酸涩,终于等来了他的回答。

“乖徒儿这么聪明,不妨猜上一猜。”

阿乔轻哼了一声,唰的一下,把帘子重重拢起。

片刻,这项临时工程因用力太大,拽歪了一根支撑的木头,轰然倒塌,哎呀一声惊呼过后,帐内帐外出奇的安静。

阿乔:…

江逸:……

身后众人:…………

赶到安全的地方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不敢生火,众人三三两两靠在一起,互相取暖休憩。

天色将明未明,远处微微浮起的鱼肚白,昭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踩在松软雪地上嘎吱作响的步伐,略显疲惫,他们从山的向阳坡,走到了阴面。蓄力了一个冬日的阴寒,凉意侵人心肺。

“就在这儿停下吧,稍作休整,午时入城。”温润的声音如即将升起的暖阳,所有人脸上略微浮现出缓和之意,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取暖。

身边的人还有温度,还有人能一起报团取暖,对她们来说,是极为幸运的事。

一只手从勉力维系着平衡的小帐篷里探出,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扫了一圈,恰好被不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抓个正着。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再有能耐的人,经历了一整晚的厮杀、别离,此刻也该困顿了。显然,二人都被入城和战争的事,压的睡不着。

她乌灵灵的双眼缓慢地眨了眨,好像再说要不要一起说说话,他疲惫的面容露出笑意,刚起身,就被奉壹发现,少年明显极为紧张,困意从朦胧的眼中被瞬间驱散,他轻声说了句睡吧,少年才又迷迷糊糊地合眼睡去。

帐篷里的那个身影,捂着破了洞的肚子,缓慢爬下车板。

两人一前一后,衣袖交叠地走在山坡顶端,背后是笼罩在月色下的苍茫群山,身旁是稀疏高耸的参天大树,但一切只有黑色的轮廓。

“你连怎么入城都没想好,就打算拿一条命去闯?”他侧眸问道,质疑的话也能被问的温柔。

“先生还不知道我?我爱惜小命的紧,活了这么久,头一次有一件拼尽全力也想做的事。”她抬眼,对上他无尽温柔的眼神,放松地笑了笑,“先生当初说要一起入城,我虽惊讶,却心存侥幸,有你在,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顿了顿,递去一个“真这么信我?”的眼神,两人陷入了沉默。

福至心灵,她突然想起贼营里还在威胁“若你叛我,我必杀你”的话,笑的尴尬又讨巧。

他适时的给出台阶:“不怕把你卖了?”

她从善如流:“不怕!不仅我,那么多人都信先生,愿意跟着先生走。”

本期待着他回应些什么,可他却未接话,面上依然温和,只是剑眉微蹙,在寒意下显得凝重。

她静静地跟着,远方的鱼肚白扩大,月亮同在天侧,许久未见的太阳还在地平线之下,黑漆漆的枯树,蕴藏了一个冬日的寒冷,任谁单独站在这里,都能和枯树融为一体。

他身影挺拔,如松如竹,可在这样的黑夜里,却显得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她的脚步缓住,让位给了思绪。

他身边围了很多人,总是很热闹的,哪里像她,六亲缘浅,沈家对她很好,她嘴上说着回家,但那里终究不是归处。

为什么她总是下意识的想去找他呢?

他温柔,强大,无所不能,再大的困难也能逐一化解,永远不骄不躁,不疾不徐。他不以身份贵贱有所亲疏,哪怕她非贵女,若向他求助,他亦不会如那帮贵人一样,坐视不理。

她突然意识到,他一宿没有合眼,所有人都在指望着他,她也是。

就像山崖夺旗的那夜,他和一群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被妘氏蒙在鼓里,险些与杨家军开战,背上叛军的名头,不得不给妘氏卖命。那一晚,所有人都指望着她,带他们闯出一条活路来。

这件惊险万分的事,说来也就是前天才发生的。

背着那么多人的命运,这三日来,她生怕行差踏错,时时留心,处处在意,走一步看三步。她此前从未想过的问题,或者想不明白的事情,都要反复推理。无数潜藏在记忆深处,鲜少被想起的各世家细节、清河的地形地貌浮现在她脑海,一张布满信息的大网在她脑海中快速的穿针引线,编织成型,她想透过过往的信息,去推断妘氏的下一步行动,尽可能的预判,给所有人谋一条活路。

还有呢?

她要关注士气,哪怕自己慌得要死,也要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恐惧,不动声色,甚至能与他们玩笑。

今晚看到他,当真是松了口气。

他做的比她还要多,他会不会很累?

而他,能依赖谁呢?

敏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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