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扭过头,朝秦既白上下打量一二。

这个年纪的汉子,吃得多长得快,个子猛窜、肩背逐渐厚实起来,能扛住事儿了。

可这小子,和他差不离高,往好听了说,最多高他两个指节。

还有他那身板子,薄得纸片似的,秋冬风大起来,怕是一吹就倒。

许是察觉到了目光,秦既白抬起眼,四目相对时,他颊边陡然涨起一片绯色。

裴松忙抽开视线,边上的刘媒婆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儿,他目光似是找到了去处,紧着落在了刘媒婆表情丰富的脸上,可脑子里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

也记不起是几多年前,反正是个寒天,深秋快入冬了,山间雾气蒙蒙,风一打过来刮骨似地叫人直哆嗦。

裴松挎着木盆子到河边洗衣裳,他名声在外,未出阁的闺女、哥儿都不愿意同他过多往来,生怕沾染上分毫连带着自己也难嫁人,因此他连洗衣裳也是一个人。

三丈来宽的河里结了薄冰,用棒捶砸两下,冰面就“嘎嘣”破开口子。

衣裳荡进水里,裴松才捶了三两下,就见个圆溜的黑球在冰河里浮荡,他定睛看了好久,待看清时,冷汗倏然爬了满背。

那是个孩子,也不挣扎,好像死过去了。

他急得捞起衣裳扔在岸边,顺着河流往下头狂奔:“来人啊!有娃儿落水了!”

山里冷清,又起大雾,只有回声荡在山坳间。

裴松跑得鞋子都掉了,实在没法子,他心一横,脱下破棉袄,扑通一声扎进了湍急的河里。

一个十岁的娃儿,袄子浸透了水,比年猪还沉。

裴松再是地里干活,腰背结实,拖个半大小子,还是险些爬不上来。

死命给人拽到岸边,裴松半刻不敢歇,凑到娃儿身前拍他的脸。

死白死白的,手指往鼻端一探,没气儿了。

他慌得反回身,提住娃儿的两只脚背在肩上,倒吊着他来回跑。

山风在耳旁呼啸,浸湿的衣裳贴着皮骨往下坠,就在裴松呼哧啦喘累得快要背过气时,终于听见一阵猛咳。

他眼泪差点掉下来。

长喘一息,跟着肩上的重量,瘫倒在地。

……

见裴松兴致不高,刘媒婆忙拍了把手:“这汉子眼下是瘦,可老话儿说得好,有骨头就不愁肉!到夏捂一遭病好透了,准壮实!”

裴松:“……”又不是卖猪崽。

见几人目光全朝他看过来,裴松吞下一息,开了口:“他不行。”

声音虽然不大,却斩钉截铁。

秦既白都还来不及说话,刘媒婆先急着问出声:“为啥啊?!”

裴松不好嫁人,除去他性子泼悍不说,还因着他下头拖着一双弟妹。

裴榕十九了,眼瞧着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裴椿虽小些,可也得置办嫁妆,裴家无父母,这些事儿就都得裴松来操持。

哪家汉子能愿意夫郎掏空家底贴补娘家?都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个顶个的精明,往外头倒动一针一线,眼皮子都得跳三跳。

而今能有个汉子点头,不瘫不鳏,那都得烧高香、拜祖宗。

这裴松竟然不应。

投射来的目光灼得人脸疼,裴松脸颊绷得死紧,恼道:“我什么年纪,他什么年纪!”

他已经二十有三了,村子里他这个年纪的早已经嫁人生子。

而眼前的秦既白,满打满算不过十六七岁,做什么要同他这样的哥儿蹉跎一生。

裴松往前走了几步,和秦既白面对着面。

日光淡淡落下来,散尽了清晨的雾气,裴松凑近年轻汉子的脸,温声道:“是你继母迫你来的吗?”

六年七个月又十三天,他再一次这般近的同他说话。

秦既白抬眼看他,只那么一眼,喉咙、心口子齐齐抽紧,耳朵连着颈子全都红了。

裴松见他不言语,轻轻叹了口气:“不论是为了啥,你都不该和我,回家同你爹娘说了,寻个年纪相当的姑娘、哥儿,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才是。”

那双干惯了农活、粗糙却有力的手轻轻拍了拍秦既白的肩膀,这动作,是长辈对小辈的心疼,不参杂半分的世俗情/欲。

秦既白目光颤了颤,唇线拉得平直,好半晌才开口:“松哥,没人迫我,我自愿的。”

他叫他“松哥”,不是村里婆婶、汉子那般叫他“松哥儿”,这两个端正的字,裴松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他扬眉笑了下:“你这孩子说的傻话,你这小的年纪都没认识几个闺女、哥儿,啥是自愿都闹不明白,还自愿。”

秦既白急起来,病弱苍白的脸上现出半片急红,他近乎剖白一般道:“松哥!我不是不懂事的小娃娃!我都明白!我真的是自愿的!”

那双眼睛清澈、热烈,好像多看一会儿都要灼伤人。

裴松再是愚钝,也能从这坦诚的目光里看出真心,至少在这一刻他诚心实意。

可越是这般,裴松越畏缩。

他干涩笑着看去刘媒婆,装作浑不在意地朗声道:“他年纪小不懂事儿,您咋好给人往我这领,村里人多口杂的,再胡说八道了去。”

刘媒婆心里头不是滋味,她保媒这么些年,见过太多牛鬼蛇神,菩萨面却蛇蝎心肠的、虎狼窝里吃人不吐骨头的……谁家肠子不是九曲十八弯,有点好处就狗吃屎的往上扑。

可裴松不是,任是他名声如何难听,她也知道他不是,若不是苦日子逼得人发了疯,谁不想和和气气做个好人?

刘媒婆凑近些,苦口婆心地劝他:“哎哟松哥儿你想那些做啥,秦家汉子年纪虽小,可咱没瞒没骗,两厢情愿的有啥可为难?”

她声音放得很轻:“再咋说也比冯庄户好吧,一个鳏夫还带俩娃儿,那种人家你都乐意多瞧两眼,这个咋就不行了?”

裴松重重呼出口气,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秦既白。

他青涩的脸孔虽因着久病未愈而形容恹恹,可仍然掩不住俊朗,秦既白的生母荣氏出了名的好看,他自然也不差,只待病好透了,身子骨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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