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十六年,大越,明州,灵山

群山重重叠叠,黛色天空阴雨连绵。

莳栖桐端坐窗前,听雨落阶前,她清浅眸子中愁云遍布,眺望着远方。

这时,一只拖着长长尾羽的青鸟闯入了她的眼中。

她的脸上漾起笑意,招了招手,青鸟果然朝她飞来。

她伸出手臂,青鸟于廊下甩干羽毛后,稳稳地停在她臂上。

“朱鸾,这次他们让你送来了什么信件?”

莳栖桐轻抚青鸟羽冠,得到青鸟回应后,她取出青鸟爪上信筒,激动地展开信件。

说来有趣,朱鸾是一只神似凤凰的青色神鸟,却名唤朱鸾,倒易叫人误会。

待她定睛一看,只一眼,却让她如坠冰窟。

“上巳节,大公主赴北戎和亲,愿汝做送嫁女使,速归。”

她捏着信件,一刻都未停留,径直朝外跑去。

“大师姐。”

“师妹。”

“大师姐。”

……

一路上皆是同门师兄弟妹们的问好,她微微点头致意,翻檐越顶,径直朝山巅的楼阁飞去。

“师姐今日怎这样慌张?”

“自我入门,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唉,你们看见师姐身后那只青鸟了吗?怎么那么像师父灵台后的雕刻?”

“莫非是你眼花了?哪里有青鸟?”

……

几人的言谈被莳栖桐抛之脑后,她只想快点辞别师父,赶回越宁。

大公主洛肃宁是她幼时挚友,两人曾于宫中同窗二载,感情深厚。

只是自她赴灵山修行,两人便没了联系,如今已有十载未见。

灵山自给自足,与世隔绝。

她不知朝中出了什么变故,竟会沦落到公主和亲。

前日比武,她夺得魁首,师父赞她出师在即,想来,此番归京,应该能得到准许吧?

思绪翻涌,莳栖桐的内心愈发焦急。

朱鸾轻啼两声,焦急地绕着莳栖桐转了两圈,莳栖桐轻抚了一下它的冠羽,安抚朱鸾。

隐于水雾之后的高阁渐显轮廓,莳栖桐松了口气,提速快步跑去。

待行至殿门,莳栖桐正准备伸手去推殿门,殿门径直从内打开。

两个身影拔剑出鞘,见是她,两位师妹收回利剑,行了一礼。

“大师姐,我们正要去寻你,正好您已赶至,师父有请。”

莳栖桐低声道谢,理正裙摆,朝殿内行去。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沉香入鼻,竟有一阵恍惚感。

殿内帷幔重重,青烟袅袅,只隐约看见一人端坐深处。

朱鸾欢快地朝那人飞去,环绕着她飞行,那人伸出手接住朱鸾,垂眸朝莳栖桐看来。

莳栖桐俯身一拜,“师父。”

空灵的声音自殿后传来,无悲无喜的声线恍若高坐莲台的神明,“栖桐,你的来意我已知晓。今日,恰是你修行圆满之日,从今以后,去寻你的道罢。”

“是,师父。”莳栖桐俯身再拜,抬头时,一滴清泪滚落。

“此玉,有三用,锦囊中,有妙计,可解你燃眉之急。”

玉手将灵玉放入锦囊中,看着俯身跪拜的女子,她沉默许久,终是道出。

“望你来日自珍重,山水无相逢。”

朱鸾衔住装住青玉的锦囊,朝莳栖桐飞来。

莳栖桐双手接过锦囊,欲言又止,“谢师父,师…”

“切记,缘会缘散,因果已定,切勿插手他人因果。去罢!”

冷风拂过,朱鸾回到了莳栖桐身边。

莳栖桐抬头望去,莲台之上,空无一人,唯余殿外风铃声声,道送离别。

莳栖桐含泪拜别,神不守舍地走出了大殿。

时间紧迫,她只匆匆收拾好几件要物,并留了几封信件,便即刻朝山下跑去。

几名意气风发的少年走入莳栖桐的院落,为首的少女轻叩门扉,却迟迟未等来莳栖桐的回应。

“大师姐,您别生气了好不好?您快来看,苏师姐配制出了易容配方。”

见没有回应,几人寻遍整个院落,都未寻到莳栖桐的踪迹。

少女坐在台阶前,垂头丧气,喃喃自语。

“师姐去哪了?是不是在责怪我并未取得好排名?”

“好了,阿姜,师姐绝对不会责怪你。前日比武师姐以一己之力战胜所有长老,她或许是累了,我们先走吧。”

“可师姐还没有看过我的秘方。”

“苏师姐,改天再看不迟,走吧。”

一名儒雅的男子将唤作“阿姜”的女孩扶起,宽慰完“苏师姐”后,又招呼其余师弟师妹一同离去。

几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并未注意到,莳栖桐留于桌案上的书信乱了方寸;也不曾想,此去经年,物是人非;更不曾想,再见时,竟是生离死别。

密林幽径外,几人在焦急等待,眼神不住地朝里看去,可雾大障眼,他们什么也未看到。

突然,一阵风过,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从迷雾后缓缓步出。

待看清那张风华昳丽的脸庞,云泽立即朝前跑去。

“女公子。”

“云泽这么大了?”莳栖桐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仔细端详了她一下。

时过境迁,曾经稚嫩的孩童,如今稚气将脱,灵动的双眼也多了些许沧桑,她搂过女孩,听她述说多年离别之苦。

“女公子,自您赴灵山修行,我们已八载未见。”云泽泪眼涟涟,哽咽难言。

“来日方长,日后,应当不会再分开了。”莳栖桐搂住云泽,低声呢喃,眼神黯淡。

虽然她志在保家卫国,开疆扩土,愿战火早熄,如今学成归来,也有了去实现志向的能力。

可此去即诀别,她这短短十数年,大半都在灵山之上,又怎能不伤怀。

……

叙旧后,她提出先行回越宁,几人随后。

临行前,她最后回头再看灵山,可雾大障眼,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凝望许久,终是拉上幕篱,策马远去。

一人端坐灵山之巅,见莳栖桐纵马远去,他收回神通,轻抚琴弦,“栖桐,此曲送别,若你有幸存活,他日再会。”

云州云中,听雨阁。

翎王洛肃岚气度雍容,端坐阁楼,临窗赏景,将一旁浑身颤抖,跪地求饶之人视若无物。

突然,长街上起了一阵骚乱,洛肃岚垂眸望去。

“哎呦,我的腿要断了,这人还不送我就医,大家都来评评理。”流氓刘二狗躺在白马身前,又哭又喊,街上的人迅速围了过去。

莳栖桐牵着缰绳,掩于幕篱之下的眼神冰冷异常,漠然听这流氓哭喊。

听刘二狗停了下来,她低头,透过帷帽看向躺在马腹下的刘二狗。

两人视线相交,刘二狗眼中流露出一抹惊艳,莳栖桐则对他扯出一抹诡笑。

看着莳栖桐这抹刻意挑衅的笑容,刘二狗怒火中烧,理智全失。

“还有王道吗?你在大街上纵马行凶就算了,居然还不想负责。”

刘二狗哭天抢地,抱着腿不住哀嚎,并口出恶言。

围观的众人窃窃私语,猜测着这姑娘是否能不被坑骗。

他们显然是对流氓的行为司空见惯,但却无人上前半分,替莳栖桐分说清楚。

莳栖桐任其言说,静观其变。

刘二狗越说越难听,甚至不堪入耳。

一名娘子终是看不下去,扬声斥责。

“刘二狗,我看这位姑娘可没有放马快行,分明是你自己撞上去碰瓷。”

刘二狗眼神一横,竟想伸手去打开口的娘子。

那娘子被吓得连忙后退,怀中的孩子也被吓得吱哇乱哭。

“多谢这位娘子替我解围,只是,姎精通医术,既然姎伤到了刘郎君的腿,眼下便顺道为其整治一二。”莳栖桐翻身下马,一步步朝刘二狗走去。

而洛肃岚听到莳栖桐清冷的声线后,立即站起身来。

这动静吓了跪地之人一跳,他伏地磕头,颤抖着声线,“大……大……大王饶命。”

不料洛肃岚径直绕过他,迅速朝阁外走去。

阁中只余他磕头的砰砰声,与侍卫们紧锁门窗后随其离去的脚步声。

他磕了许久,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

他径直起身,面色颓然,而后,他想起什么,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机报复,给我二两银钱,我自己去医馆就行了。”

莳栖桐冰冷的语气和周身凛冽的气势让刘二狗有些发怵,但他佯装镇静,继续敲诈勒索。

可当他说完,看到莳栖桐腰间若隐若现的长剑时,他心下一惊,再也无法镇静,用手撑着地,一点一点向后挪去。

“无事,姎不收你的看诊费就好了。”莳栖桐取出腰间锦囊,抽出一根银针。

银针上泛着不正常的青光,诡异的光芒让刘二狗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来莳栖桐方才那抹诡笑,心下一凉,欲起身遁逃。

不料莳栖桐紧紧踩住他的衣角,他拼尽全力,仍不得动弹分毫。

眼见银针越来越近,他被吓得哭喊出声,“这位娘子,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讹骗人了。都是小的错,小的被钱财迷了心窍。”

“哦?你怎么会有错呢?明明是姎纵马伤人,还是姎替您诊治一下罢。”

说完,莳栖桐的银针又离他近了几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做这些勾当了。”

“若你再犯呢?”莳栖桐收回银针,冷眼旁观。

“让小的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莳栖桐收回了脚,看着鞋上被沾染的污渍,嫌弃地“啧”了一声。

刘二狗立即磕头跪谢,忙称莳栖桐乃神仙妃子,心善人美。

“滚吧。”

刘二狗一刻也未敢犹豫,拔腿就跑。

见没了热闹,人群散去。

莳栖桐却上前一步,喊住了先前替她出头的娘子。

“多谢娘子为我出头,敢问如何称呼?“

“妾身云漠,唤我云娘便好。”

“云姐姐,这是一点谢礼,不成敬意。”

“不不不,我只是见不得刘二狗为非作歹,不必……”

云漠连忙推辞,莳栖桐也并未执着,对她低声一语,递给她一件精巧物件,而后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而暗处,几个彪形大汉看着莳栖桐离去,他们相视一笑,尾随莳栖桐而去。

察觉到身后有人追踪,莳栖桐嘴角微扬,策马快行。

云漠端详着手中玉鲤,脑中响起莳栖桐方才之语,“就当是我日行一善,为孩子的病出一份力罢了。云姐姐日后有难,便持此物,去云书银庄。”

“走,回京。”洛肃岚朝听雨阁外走去,脑中想起方才被微风吹开的幕篱之下,莳栖桐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庞,他嘴角止不住地漾起温柔的笑意。

“大王,阁中那位该如何处置?”

“杀。”洛肃岚面上的笑意顷刻消失,换了一副冷颜。

他转身回头,视线扫过暗处,方才鬼鬼祟祟的几人早已不见踪迹。

思及莳栖桐方离开,他失了从容,朝马厩跑去。

待他顺着莳栖桐的踪迹追至城郊时,却只见被暴力破坏的陷阱,和横七竖八的大汉们,莳栖桐早已不见痕迹。

洛肃岚砰砰直跳的心静了下来,嘴角掀起一抹莫测的笑意。

云中边郊,一名精悍的汉子握着大斧,仔细端详。

而刘二狗跪在他面前,冷汗浸润了他的身体,冷风拂过,他冻得瑟瑟发抖,加上长时间跪着,他渐渐支撑不住。

见汉子迟迟不发言,刘二狗颤抖着声线低声道,“……大……大……大……人,小的已经……按您的吩咐……去……去……去拖延那人了,可……可否……放……小人一码?”

看着对方不善的面色,他的声音微弱下去,以致声如蚊蝇。

听他说完,大汉眼神一凝,目露凶光,顷刻间,刘二狗身首分离,那颗头颅圆睁着双眼,满是震惊。

“呸,一个混混,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更何况你连一件小事都没办好。”

这时,一名阴柔的男子从大汉身后冒了出来,“大人,您派出去的人都死了。”

大汉面色一冷,一把掐住他的脖颈。

然而男子眼神淡定,似乎是笃定大汉不会下手。

果然,片刻后,大汉松开了手,狠狠推搡了他一下。

男人跌倒在地,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

“疯子。”大汉瞪了他一眼,“你口口声声说此举会为我铲除心腹大患,可结果呢,他们兄弟五人只是去追杀一个丫头,却无人生还,你该当何罪?”

“身负气运之人,又怎能轻易铲除,主公何不派出干将追击?”

“呸,老子才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言说。而且你不知道我的人都派出去了吗?在大事之前,我分不出那么多部下与你胡闹。”

大汉斜了他一眼,“何况只是一个武力高强的丫头,在大军之前,能掀起什么波澜?”

说罢,他提起自己的长刀,径直离去。

男子看着他远去,眼神愈发冰冷,他最后啐骂了一声,“竖子不堪共谋。”

便缓缓起身,朝着与大汉相反的方向走去。

大越,越宁。

晨光破晓,卯时将至。

莳栖桐已能远远望见越宁轮廓,她嘴角微扬,策马快行。

突然,一道呼啸声传来,莳栖桐偏头躲过,看见一只利箭破空而来,直直嵌入一旁的树干。

她本不欲纠缠,可她极好的目力看到远处小径,有一对老夫妇担着重重的担子,朝这条路走来。

她不愿连累他们,当机立断,握紧缰绳,朝林中而去。

果不其然,身后之人紧跟上来,利箭也一只接一只朝她射来。

“老头子,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没有,你就别管那些了。我们再不走快点,这菜可就卖不出去了。”

莳栖桐并未回头,凭听力挥剑拍开利箭,驭马朝密林深处去。

待行至密林深处,拉弓声止,莳栖桐翻身下马,气定神闲地抽出利剑,转腕将剑甩至身后。

听到“噗”的一声,她轻笑一声,“我不知你们是受了谁的派遣,一路行来,两次刺杀,都未得手。却还不死心,都已至天子脚下,竟还敢来刺杀?”

“你不必知晓,你只知来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足矣,给我上!”

蒙面黑衣人们将她团团围住,只听一人令下,便群起攻之。

莳栖桐轻易退出他们的包围圈,从瘫倒的马身上抽出佩剑,再入圈中,一人被她牢牢桎梏,横剑颈上。

那张倾世容颜吐出令人遍体生寒的语句,“我还未说完,若你们仍不死心,不论你们有多少人,牢记祭日的只会是你们。”

语竟之时,长剑一滑,鲜血倾泻而出,那人捂颈抽搐不过一息,便失了生机。

那双圆睁的目中,莳栖桐几次挥剑,便有几人瘫软倒下,地上渐渐堆满了尸体,多了一双双圆睁的眼。

血雨腥风过,莳栖桐的白衣却不染纤尘,她立于枯树之巅,俯身看仅剩那人。

那人早被吓得浑身颤抖,却仍朝莳栖桐攻去,莳栖桐偏头躲过,甩出利剑,扎入他的肩膀,看他被剑上附着的力震退数十步。

莳栖桐掀唇轻笑,一步一步朝刺客走去,看他万般狼狈,却又执拗地死盯着她,欲将她千刀万剐。

“转告你主上,若是寻仇,便亲自来,若有其他目的,我绝不姑息。”

“呸,我才不愿苟活。”

“是吗?”莳栖桐抽出利剑,垂眸盯着他,见他咬紧牙关,眸光似火,欲将她拆皮剥骨。

她摇了摇头,甩出利剑,“既如此,我便如你愿。”

见这人咽气,她将利剑转了转,慢慢从他心口拔出,并将剑上鲜血尽数抹于他身上。

随后转身,回到自己的骏马旁,拿出皮囊,用清水将利剑上的血污洗净。

她收剑归鞘,整理好衣冠后,戴上幕篱,翻身上马,朝林外走去。

旭日初升,卯时已至,莳栖桐皱了皱眉,却发现幕篱上染了一丝血迹。

她只得策马先至一溪边,取下幕篱,仔细清洗。

“大王,明光门就快到了。”

“好。”洛肃岚应下,掀开帘子朝外看去,就是此时,他发现了远处溪边的莳栖桐。

晨光在她身后都变得黯淡,唯有那道身影变得格外清晰。

霞光万丈,他的眼中只有她。

好像感应到什么,莳栖桐回头望去,只见远处官道上一辆马车朝城门驶去,一人掀开帘子朝她这处看来。

不知怎的,莳栖桐竟觉得那张脸十分熟悉。

她定睛看了几眼,可霞光刺眼,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收回视线,仔细清洗幕篱上的血迹。

虽然她不信谁的视力能有这么好,但她还是加快了手上清洗的动作。

“大王,您看什么呢?”

“无事,我们暂时先在城外歇息,等人稍少些,再进城去。”

“可大王……”

看着洛肃岚微皱的眉头,少年止住了话语。

洛肃岚想起方才回眸那一瞥,他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十年未见,她的眼眸中多了许多东西,他知道,那是她的野心,也是他最喜欢的东西。

不知是谁喃喃一声,“霞光漫天,今日,有一场大雨。”

中州,越宁,明光门。

莳栖桐看到了那两位老夫妻,就排在她前面。

她舒了口气,还好,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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