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以前,是绝不会做这等毫无意义,近乎浪费时间的事情的。

从他归于赤霄魔尊麾下那天起,他就是赤霄手里最酷烈的一把刀。

早年间魔境动荡不安,各方势力翻涌不息,他忙着替赤霄扫平障碍,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魔物与叛徒。

久而久之,云岫的声名便带上了血色。他对敌人狠,对自己也近乎严苛,修炼,杀伐,处理堆积如山的魔务,容不下半点柔软或无用的间隙。

如今,在人间的这些日子,竟成了他有生以来最为闲暇,也最为……无所事事的时光。

没有必须立刻完成的任务,没有需要时刻提防的阴谋暗算,甚至连修炼都因这具被强行重塑的,与凡人无异的躯壳而变得滞涩缓慢。

所以,当他如今竟会为了安慰一个哭得眼眶鼻尖通红,抽抽噎噎的男人,而选择躺在对方身边,甚至笨拙地伸出手,一下下拍着对方因啜泣而颤抖的脊背时。

这种情景若是放在以前,他自己都会觉得荒谬绝伦。

从前,若是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吵闹,流露出这般软弱不堪的模样,他多半会觉得聒噪烦心,嫌恶都来不及,更遑论安抚,最干脆利落的处理方式,或许就是直接让人闭嘴,永远地闭嘴。

清净,省事。

可如今,他没有。

他只是躺在那里,感受着身侧另一个躯体传来的,温热的,带着泪意的颤抖,听着那些含糊的,充满委屈与伤痛的呓语。

云岫做得生疏,但已经背离了他过往数百年构建起的生存法则。

云岫想起前几日,他走在街市上,周遭是熙攘的人群,嘈杂的叫卖,见到插在草垛上,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

比这还要喧闹的街,是灯会,流光溢彩,人潮如织。这个如今在他怀里哭得狼狈的男人,那时还穿着矜贵的锦袍,指着糖葫芦问他要吗?

当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不要。

鬼使神差地,云岫停下脚步,走到那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摸出几枚铜钱,买下一串。他吃了一颗,太甜了,回到栖身之处,他将那串糖葫芦递给白童。

小蛇是妖,修炼多年,早已辟谷,哪里真的吃得惯这些人界的烟火食物。它歪着头,用那双竖瞳好奇地打量着红彤彤的果子,伸出分叉的舌尖试探性地舔了一下外面包裹的冰糖。

冰凉,硬,然后是迅速化开的,几乎有些齁嗓子的甜。

它皱了皱小小的鼻子,但甜味对于任何生灵,尤其是心性仍带着孩童般好奇的白童来说,总归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它迟疑地咬下一小口山楂,酸味立刻冲淡了甜腻,古怪的滋味让它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咝咝地吐着气,可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去舔那亮晶晶的糖壳。

云岫觉得有些好笑。

对待陈青宵,云岫能怎么办?

放在以往,陈青宵的话就是多,说个没完没了。从朝堂上的钩心斗角,到府里的大大小小事,市井听来的荒唐趣闻,他都能兴致勃勃地讲上半天。

云岫那时多半是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干脆走神,觉得他有些聒噪,却也习惯了那声音成为背景里的一部分。

如今陈青宵只觉自己在梦里,哽咽,委屈,还有那些绝不可能在清醒时宣之于口的脆弱言语,全部脱口而出。

听着抽噎和颠三倒四的呓语,云岫说:“你别哭了。”

云岫哪里会安慰人,

陈青宵却好像从这几个干硬的字眼里咂摸出了不一样的意味:“爱妃你现在,对我好温柔。”

“我恨不得,恨不得现在就来找你,永远陪着你,不过现在不行,还得等等……等我手刃了陈青云那个狗贼!把他挫骨扬灰了再说!”

云岫听着这些话,不说话。是因为心虚。

偏偏陈青宵丝毫没有这个觉悟,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不过爱妃,你下次来,能不能少吸点我的精气?我最近总觉得精神短,容易乏,我倒不是舍不得,就是怕我死得太早了,还没来得及替你报仇雪恨,那我到了下面,都没脸见你。”

吸他精气?

云岫被他这话说得一怔,随即一股荒谬感夹杂着隐隐的怒气升腾起来。他哪里吸过陈青宵什么精气?

纯粹是陈青宵自己心神损耗过度,又不好好将养,才弄得这般形销骨立,精神萎靡。

云岫一时语塞,看着陈青宵那副认真担忧又委委屈屈的模样,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那是你自己不睡觉,不好好吃饭,胡思乱想,损耗了心神,才这样的,与我何干?”

“你再这样下去,胡言乱语,糟践自己……我就不来了。”

这话一出口,陈青宵的反应远比云岫预料的要激烈得多,方才那点撒娇依赖的神色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他猛地抱紧云岫:“别不来。我好好吃,我好好睡,我一定听你的话,求你了,你别不来看我……”

“你这么说,你这么说不是要我的命吗?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听话,我真的听话。”

他的恐惧如此真实,如此滚烫,几乎灼伤了云岫。

让云岫原本冷硬的语气再也维持不住。

他僵在那里,任由陈青宵抱着,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个基于某种目的而存在的身份,对这个活生生的,沉浸在巨大悲痛与执念中的凡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梁松清与青谣长公主的大婚,开始筹办起来。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道道繁琐而庄重的皇室礼仪流程,被内务府和礼部的官员们昼夜赶工,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京城内外,都沉浸在盛大而喜庆的忙碌氛围中,仿佛那日猎场上的剑拔弩张和帝王盛怒,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被这喜事迅速覆盖,冲淡。

陈青宵被罚了半月的禁足。

旨意下得干脆,没有理由,只有冰冷的“闭门思过”四个字。

靖王府的大门暂时对外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探视。

青谣公主心里记挂着这个为自己冒险出头的弟弟,虽在备嫁的忙碌中,仍特意挑选了上好的老参,燕窝等滋补之物,命贴身可靠的宫女悄悄送去靖王府。

不知怎么,靖王时常独自一人,在书房或寝殿内喃喃自语的消息,流传开来,添油加醋,越传越玄,说他对着空气说话,状若疯癫。

说他这是思念先靖王妃过度。

渐渐地,私下里便有人开始唤他疯王。

陈国皇帝在赏罚与制衡上,似乎的确做到了不厚此薄彼。猎场风波过后,他并未进一步严惩陈青宵,禁足半月后便解了。

甚至,或许是为了安抚,或许是为了别的考量,他给了陈青宵一部分兵权。

不多,不足以威胁朝廷,却也是实打实的,可以调动部分边军与京畿卫戍力量的权力。

与之相对的,户部这掌管天下钱粮的肥差,落入了二皇子陈青湛手中。

三皇子陈青云,则得了刑部。

一时间,朝堂之上看似波澜不惊,暗地里几位成年皇子手中的权柄与背后的势力,悄然发生着微妙的变动与牵制。。

梁松清大婚那日,盛况空前。

十里红妆,仪仗煊赫,公主的鸾驾在万众瞩目与欢呼声中,缓缓驶向修缮一新的公主府。

云岫也送上了贺礼。

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匣精心调配的香料。

香料装在素雅的青瓷盒中,打开时,香气并不浓烈扑鼻,而是幽幽的,清冷的,初闻似雪后松针,细品又有一缕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暖意,像冬日阳光融化冰棱的刹那气息。

这香气奇特而珍贵,懂行的人认出是早已失传的古方所制,有宁神静心,驱邪避秽之效,那继续附上了一张素笺,上书“贺梁将军青谣公主百年之好”寥寥数字,字迹清逸出尘。

青谣长公主的公主府是早就修建好的,就在皇城西侧,规制宏大,亭台楼阁无不精巧。

大婚后,按照惯例,公主与驸马将主要居住在公主府。

这意味着,梁松清算是尚了公主。

那日猎场上,梁松清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跪地求娶公主时,站在武将队列前列的梁老将军,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地沉下去,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儿子这一跪,求的不仅是姻缘,更可能是将整个梁家置于烈火之上炙烤。

可是,箭已离弦,覆水难收。儿子已经做下,梁老将军与夫人再如何心惊肉跳,无奈叹息,此刻也只得将所有的担忧与不安压回心底,打起精神,全力配合筹办这场充满变数的婚事。

梁老将军在书房里沉默地坐了一夜又一夜。

梁老将军找到儿子,书房里没有旁人,只有父子二人。

老将军看着儿子,没有责骂,没有叹息,只是用异常平静,甚至透着一丝苍凉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松清,为父打算等你大婚后,过些时日,就向陛下上表,将梁家手中的兵权,陆续交出去。一部分给你,名正言顺,另一部分交还朝廷。”

梁松清闻言,眼中瞬间充满了痛苦与愧疚:“父亲!是儿子不孝!连累家门,让您……”

他声音哽住,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他知道父亲一生戎马,那些兵权不仅是荣耀,更是责任和梁家几代人的心血。如今却要因为他的婚事,被迫交出。

梁老将军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老人的目光深沉,带着历经风霜后的透彻:“不是的,儿子,你听我说。”

他走到梁松清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既然选择了要娶公主,要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公主身份带来的权势。那你就得拿出十足的诚意,给陛下看,给天下人看。”

“陛下本来就对咱们梁家不满,忌惮。这门亲事,在陛下眼里,恐怕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上加霜。我们若再紧抓着兵权不放,那就是拥兵自重,尚主谋私,是取死之道。”

“交出去,是表态,是退让,也是保全家门,保全你和公主日后安稳的唯一法子。你是我的儿子,也是陛下的臣子,更是公主的驸马。这其中的分寸,你要比谁都清楚。兵权可以交,但梁家的风骨,你身为将军的担当,不能丢。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稳了。”

梁松清听着父亲这番肺腑之言,看着父亲鬓边愈发明显的白发,喉头哽得厉害,眼眶发热。

他缓缓地,对着父亲,深深一揖到底。

神仙渡劫,渡的似乎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雷火天灾,而是这红尘俗世里,最寻常也最磨人的凡人的喜怒哀乐,贪嗔痴念。

云岫站在人群不起眼的角落,看着梁松清穿着大红吉服,骑在那匹同样披红挂彩的骏马上。

云岫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太久,而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意地,抬了抬眼,望向那一片澄澈无云的天空。

凡人看不见的层面,那里影影绰绰,起码有数位仙家的神念或化身,正俯瞰着这场人间盛大的婚仪。

陈青宵也来了。他送上了符合亲王身份的,丰厚却不逾矩的贺礼。

公主大婚,他这个曾经搅黄了皇帝最初赐婚计划的弟弟,自然需要避嫌,没有出现在前头热闹的接亲队伍里,只是远远地站在宾客之中,看着那一派花团锦簇,喜气洋洋。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大婚的时候。也是这般热闹,这般按部就班的礼仪,红烛高烧,锦帐流苏。

回府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个云记的老板。那人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衫,似乎也是来观礼的。

怎么会有人……这般像?

不是五官细节的酷似,而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神韵。

只是巧合,或许是自己又魔怔了。

公主大婚后,一日,青谣特意遣了贴身宫女来请陈青宵过府用膳。

新修缮的公主府花木扶疏,显得有些空旷。

青谣如今已把未嫁时的少女发式改梳成了端庄繁复的妇人髻,珠钗步摇,华贵雍容。

席间并无外人,菜肴精致却不算奢侈。

青谣亲自给陈青宵布了菜,看着他:“今日叫你来,没别的,就是为了好好谢谢你。那日猎场,若不是你……”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了。

青谣又指了指旁边桌上放着的一个紫檀木匣子:“前些日子不知是谁,托人送了些极其难得的温补药材到我这里,我想着,这些我用不着,你都拿回去。之前松清跟我提过,说你在北境战场上受过几次很重的伤,留下了病根,自己又总不放在心上,不好好将养。”

陈青宵正低头喝着汤,闻言动作微顿,抬眼,瞪着梁松清:“我哪有?皇姐你别听梁松清瞎说,他那是夸大其词,想在你面前卖好罢了。”

梁松清哪敢说话。

“你怎么没有?” 青谣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徐氏去了之后,你整个人都变了。以前虽说不沉稳,但好歹有些活气。如今把自己关在府里,谁也不见,朝也不好好上,身子骨更是肉眼可见地垮下去。以前你就爱跟在我和灵羽身后跑,像只皮猴子,怎么也静不下来。”

她说着,眼眶微微有些发红:“我这件事,满朝文武,宗室亲眷,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张嘴说着,可最后,只有你,愿意站出来,用那种……那种近乎冒险的方式帮我。”

梁松清安慰着自己妻子。

陈青宵放下汤匙,拿起旁边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当初皇姐和灵羽,也很照顾我。”

“还说呢?” 青谣拿起自己的丝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将那点湿意揩去,勉强笑了笑,“你以前淘气起来,上树掏鸟窝,下湖摸鲤鱼,哪次不是我们帮你打掩护?父皇责罚起来,还抢着替你顶罪。”

回忆让气氛轻松了些,但很快,她又叹了口气,那笑容淡去,染上一丝疲惫与怅惘。

“父皇短时间里,怕是不会再想见我了,他心里有气,有芥蒂,真难啊,青宵。我想听父皇的话,想像寻常女儿家一样承欢膝下,尽点孝心,可是,我一想到要嫁给方南箫,往后几十年对着一个全然无感,甚至可能心思深沉的人,我就不知道自己的余生该怎么过下去。”

像是被活活钉进一个华美的棺材里,看着光一点点暗下去。

饭后,青谣说要去整理一下库房,看看还有哪些适合给陈青宵带走的补品药材。

陈青宵便跟着去了。

库房里东西不少,大多是新婚时各方送的贺礼,琳琅满目。

青谣在一个多宝架前停下,拿起一个素雅的青瓷盒,又拿起压在盒底的那张素笺,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看了看,随口感叹道:“这云老板,人长得好,这字写得是真不错,清逸又不失筋骨,不像寻常商贾的手笔。”

陈青宵原本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目光随意地扫了过去。

只一眼,他整个人就像被一道无形的霹雳骤然击中。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素笺,盯着上面那寥寥数行。

青谣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还在低头翻找别的。

陈青宵从青谣手中将那张素笺抽了过来?

青谣疑惑地问:“怎么了?这纸……有什么不对吗?”

陈青宵的手指用力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几乎要将纸页捏碎。

“没怎么。” 他极力控制着,“字的确好看,我多看看。”

青谣觉得他这反应古怪极了,但她此刻心思更多在寻找药材上,见他不再多说,也就没再深究,转过身,继续在堆积的礼盒间翻找起来。

库房里光线半明半暗。陈青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紧握着素笺的那只手,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无法抑制地,细微地颤抖着。

“徐氏”的字没多少人看过,他是其一。

从前云岫写字的时候,陈青宵在一旁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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