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一连下了三四天,行程耽搁,奉朝使团已越重烟府,渡往长陵。

车马缓行,云姜趴在窗棱上,原野湿润清亮的气息吹拂而来。她眯着眼睛,轻声哼歌,重烟府的小调幽幽切切,唱山水,唱世故。

独孤长欢倚在软枕上,衣裳半褪,一手握卷,一手全是银针。

车马辙声伴随着她的吟调,令人昏昏欲睡,他听得极入神,卷上那一页已盯着了一刻那样久。

“该取针了。”

她还是哼着歌,按着他的手臂,慢慢捻出银针。

小雨细细密密,车颠簸一下,她不小心撞到他的鼻尖,扑在他肩上。一只微凉的手扶住了她的背,轻轻搭着。

云姜摸了一下额头,并不太痛,反而……她突然意识到他在低头看她,否则撞到的该是下巴。

她退开身,继续捻针:“你不会以为我占了你的便宜罢?”

独孤长欢凝眉:“什么便宜?”

她漫不经心地顽笑:“你一直低头看我,是怕我偷看你的身子?”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可是瞎子。”

“只是觉得你施术的时候很玄妙,看得清经络一样。”

云姜挑挑眉:“你信不信我切开过人,当真看过人的经络?”

他微微一笑:“好的医者自然会亲自上手。”

她发觉没有吓唬到他,心说他这个人真是油盐不进:“你会不会怨恨我那样对你的宝贝弟弟?”

他合上书卷,回答得很坦荡:“会,为什么不用在我身上?”

她顺着他柔韧的肌理摸到了肩头,他的心跳得十分平静,肌肤甚至微微发凉。定到穴位的那一刻,她听到他吃痛的轻吟:“你不行,你有心疾,只是这并非天生缺陷,是后天所致,更像是中毒。”

他垂着眼帘,看她说话时眼睫翕动,轻声细语。他微微低下头,温凉语息扑送而来,两人霎时靠得很近,云姜愣了一下,防备地问:“干什么?”

“你的眼睛,真的不会再好了?”

云姜一摊手,大大咧咧地拉开距离:“越是想着好越是不好,万一某天睁开眼睛突然就看见了呢?你知道当瞎子的好处是什么?”她笑了一声,扬高了声调,“就是不会死不瞑目。”

他沉吟了一下:“你在怪我。”

她乐颠颠地摇头晃脑:“从前以为你疯疯癫癫,没有人情味,这才发觉你这个人,眼见不实。”

“你的意思是,我算得上是好人了?”

沉静如墨的眼眸里,影出面前人,那一层虚掩的白纱下,她的嘴角俏皮卷起,眉目间笑意灵动。

“没有,你也算不上好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分什么好人坏人。”

他凝望她一阵,又默不作声地别过脸去,窗外黛色青山,碧波连天,苍翠得没有一丝杂色。他轻声问:“云姜,你一直行医吗?哪怕对方十恶不赦,你也会救?”

他一面说着,一面调转了眸光,落在她灰败的瞳孔上。

“习惯了,倒也不是谁都会救,尽力施为罢了。我一直这样……不过是学着我父亲的样子,你以为我是好人?”

一刹那,恍若雷击……他久违地感受到一种酸楚,弥漫在空荡胸膛,压得他起不了身。那种酸楚渐渐尖锐,化作利刃狠狠戳在心口,痛得他无措,无可逃脱。

他们都学着做曾经见过的人,都做不成曾经的人,她的父亲是什么人?他的父亲又是什么人?

他微微扬起脸,睫下流露出的薄凉与复杂,都凝在她的脸上,却一句话不说。

云姜察觉到他的异样,只好低头行针——他又那样了,沉默到缄默。

比起独孤无忧,他其实更像小孩子,说不清哪里像,或是硬生生挖出了童真,空荡荡地长成这个样子,隐忍,克制,毫无知觉。

他像一尊玉像,玲珑美丽的外表,看似坚硬却……一推就碎,一丝纯贞,一丝温凉。

一个人总是很难用纯粹的言辞去判定。

她曾对他又怨又惧,现在只觉他随时会摔碎在面前,常说玉石俱焚,他像一尊玉,他弟弟岂不是一方顽石?

她偷偷想着就弯起嘴角,含着一丝淡淡的弧度,机灵狡黠。他不过也是十八岁的少年,同那傻子一样。

独孤长欢眸中闪过一抹疑惑,轻声问:“你在笑什么?”

“笑你。”

他看了看自己,看到因为害病,握卷的手指微微凹陷,瘦削一些。她为什么笑?

“为什么笑?”

“你是十八岁不是?”

他蹙眉,轻声答:“是,我们生在同一天。”

“你知道我今年比你大一岁,之前怕你怕得要死,现在才想起你只十八岁。”

他眼睫垂落,微微一笑:“难道唯独今年比我大一岁?”

云姜得意挑眉,暗暗摁到他的腰腹伤口:“承蒙你的吉言,或许还能大两三岁,等你及冠那年就不好说了,你的病……还有得治,七老八十,不成问题,不过我一时之间想不出法子。”

他起了顽笑的心思,揶揄道:“你的意思是你的医术很高超,是在拿长命百岁诱我?”

她听得来气,故意用了重劲取针:“那你要不要上当受骗?”

他一扫眉,轻声拒绝:“不想。”

云姜哼笑一声,挟针一下子扎到他的痛脉上,使坏那样逗弄:“多疑,谨慎,多余的谨慎。”

他长眉紧拧,神情渐渐脆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握卷的手扣得极紧。

云姜充耳不闻,慢条斯理地擦拭银针。

帘子一撩,清风涌入,同样的一张脸冒出来。

独孤无忧甩下帘子,看长欢痛得冷汗涔涔,轻微喘息,不由得起了怀疑。他转向云姜,不大相信:“你不会将我哥哥治死了吧?”

云姜吹了吹银针,莞尔一笑:“独孤长欢,你说着不信我,连这样痛了都还忍着,不是信我是什么?小孩子才口是心非。”

她弹了一下那支银针,又按着他的手臂取出针:“这针都扎你痛脉上,你当真以为是在治病?”

独孤无忧冷了脸色,恶声恶气:“你故意叫我哥哥吃苦头?”

云姜讥笑一声,毫不避讳地承认:“他本来就该长个教训。”

长欢一言不发,慢慢拉上衣裳,此时他脸上发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唯独冷汗从颈上滑落。

独孤无忧给他系上衣带,瞥了云姜一眼:“你真是变着法子整治我们兄弟俩。”

她但笑不语,把银针布卷收到怀里。

结果还没有塞进怀里,手腕就被人擒住,原来是独孤无忧:“放在这里就是了。”

她悻悻一松手,他接过去理一下银针的数目才放到药箱里。

小兔崽子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多疑谨慎,多余的谨慎!

跳下车后,云姜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雨气。

她正要回自己的车驾,岂料独孤无忧拉着她走向别处,声调悠扬:“这里的湖很漂亮,我们去走走看。”

湖水新梳,犹如空镜。

一袭水道荒芜已久,他带着她走在野草间,草籽湿润芬芳,勃勃生机扑面而来。

云姜拎着裙摆,感慨道:“新雨后,湖水涨澈,旧燕过,芳草萋萋,哎呀,都是水,裙子湿了。”

独孤无忧听着她的吟语,笑得意气风发:“大浪开,金山出霞,庙堂远,风林独秀,云姜,你看川璧湖光,一步方寸之间。”

好大的口气,云姜使劲儿拧了他一下:“小兔崽子。”

他清笑两声,又吃痛得到处躲。

小栈破旧,半浸水中,诗意残。

栈旁小花簇簇丛丛,云姜坐在破旧的栈上,独孤无忧蹲在地上摘花,净挑出一把典雅小花,他得意地递给她:“云姜,这种小花我没见过,很漂亮。”

她接过来,碾了花瓣一摸一闻:“碧竹子,清热解毒,除水肿。”

他跟她并排坐着,瞧她抚摸蓝色花瓣,轻声叹息:“可惜没有香气,你喜欢花香。”

“海棠无香,一样惹人怜爱。”

他撑着肩,靠近她的肩,歪头问:“你的意思是,偶尔可以忽略一种东西的不美之处?”

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笑。

他微微靠近,呼吸散在她的手上,笑着问:“云姜,是不是?”

那把蓝色小花塞到他的脸上。

“你受了重伤,淤气滞积,这花适合你。”

他握住那一把小花,垂眸说:“那就当你送我花了,不坏。”

云姜哼笑一声,起身拍拍裙摆,往回走。

他快步赶上,并肩在她身侧,手不时碰到她的手指。一搭眸光,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亦没有发火。

他淡淡地想着,因为她一句话,他就又有些雀跃鼓舞,或许他仍有机会,她那样宽容。

手勾住了指尖时,云姜微微颤了一下,不自觉缩回去,然而他已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故意说:“那边是水,再走就淹进去了。”

他把她当瞎子整。

云姜不忿地横踩一脚,果然踏进水里,他闷闷地笑了一声,又忍住了。

天光淡漠,这一段路让人变得笨拙。

十指相扣,滚烫又潮湿。

他默不作声,实则紧张得发汗,同往常不同,更像个愣头青。

她亦觉得怪异,一直往回缩,他的手指长而宽大,硌在她的指缝里,无法挣脱,掌心不断递来潮热,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或许同生共死后情愫愈发朦胧。

——他的手其实也很粗糙,看似白皙美丽的一双手,细摸掌心满是粗粝的茧。

他会痛,会脆弱,被当作兵器……却不抱怨。

她突然觉得这个人朴素得可怜,褪去华丽的衣冠同身份,他只不过是一个少年。

试图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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