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丘宗的后山,风声伴着虫鸣,愈叫愈静。二十步外,织着星光的悬天瀑布日夜不停,冲刷着坚硬如铁的河床。
出事前,每逢热天,为消暑取乐,师姐师兄们都会领着江照野下水。
她是云姥捡的最后一个孩子,仗着年纪小、大人娇惯,总爱四处捣乱,在水里更是撒野,直接骑在师兄的头上,把人往水里按。疯玩到太阳落山,就会被云姥喊回去喝祛风的药茶,不然在水里泡了一天,早晚要头痛。
从小都没吃什么苦,就连喝药茶,云姥也要给她配两块糖饴。元赴师姐总怕给吃坏了牙,每日都监督着她刷牙漱口。
江照野的牙很好,此后也没怎么吃过糖。
叶珑真瞥见她的眼神,明白此处有往事,便不好开口打断她的思绪,只静静地陪着她走。
二人的脚步声在山谷中回响。
焦躁,难以抑止。有太多话想问她,可都说不出口,她大抵也不会懂。被强行中断童年的她,分明长大成人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孩童心性。
走了许久,正当他犹豫是否要问方才的事时,回头一看,江照野已经在树上了。
叶珑真:?
“找到了!避风藤!以前,师尊用这个给我煮水喝。”她满脸惊喜,又如灵活的小兽,轻轻落回地上,手中攥着一把寄生在树上的幼藤。
“长得真好。这个可以驱寒,喝下去浑身都发暖,天寒也不会受风。”
“……你眼睛真好。”叶珑真被她气笑了。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师尊教的。”江照野把那藤蔓理好,小心收入百纳囊中。
“云姥对你的影响很大,”他停在前方,感慨万千地看着她,“如今,你也是师尊了。”
“在遇见亮儿前,我便在想,师尊是什么作风,要如何说话。想来想去,心里也只想起自己的师尊,便试着摹写她留给我的印象。可实在还差得远。”她笑着,轻轻拍净粘在手上的粘液。
“云姥是云姥,你是你,况且,世间并无规定师尊的模样,难道非得是白衣素袍、不苟言笑的吗?你只管做你自己,江亮他们亦会觉得,你是个好师尊的。”
江照野笑笑:“师兄何时学会哄人了?”
他心乱了一秒:“怎会是哄……说来,做师尊,感觉如何?”
她沉思一阵:“如何呢?感觉很奇妙。世上挂念的事变多了,不敢再肆意莽撞,凡事总会想到,还有两个孩子在等我回家……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想飞升的人来说,或许是坏事。牵绊的事物多了,要斩断尘缘时,会更痛苦。”
江照野走上前来,晚风拨弄着她耳边的长发:“凡人悟道,亦是如此吧。”
他笑起来:“似是话中有话。”
“只是想起,当初过关的事,还没听你说过。”
“想听?”叶珑真有些惊讶。
她点头,又说:“不愿意就算了。”
“没什么不愿意的……只是,反复提起,没什么意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哪来的反复,我根本就没听过。”
叶珑真笑起来,在池边寻了处干燥的草地,邀她同坐。
“那我从头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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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只知,我是凡人过关,可在那之前,我已轮回几世。
最初,我并无人身,而是一条鱼,万千尾中最寻常的一条。成不了龙,日日将水色当作天空。生在溪流里,本无拘无束,成年后随波逐流,冲进江河,被渔网捞起,起鳞去骨,最终成了一餐饭食。
之后,我又生在那个吃了我的人家里,仍不是人,而是初冬时出生的一头牛犊。那时还未觉得人间苦,后面下地了,做了耕牛,十余年里,丰年少,荒年多。但即便是丰收,也不见得是好日子,粮食收上去,绕了几圈才分到人们手里。他们不好过,我亦如此。
我是闹了蝗灾那年死的。那时,屠宰耕牛是死罪。可是,没有死罪,人也要死了。地里也生不了禾苗,要牛有什么用呢?我耕了一辈子的地,最后是“病死”的。本来就是老牛了,又因闹荒,瘦得厉害,宰完勉强喂饱了几张嘴,之后又没有着落。那家人也没留下来。
第三世,终于是人了,但刚哭出声,接生婆就将我淹死在溺桶里,连着血水倒进了山沟。后面方知,我是个女孩。
我想着,人间真苦啊,既然结果都一样,为何还要来?可偏偏还是来了。
第四世,我生在一个临街的医馆里,母亲是逃难来的流民,生下我就死了。见是个男孩,有些没孩子的人家来讨,发现我两只手都多生了一只手指,觉得不吉利,又散了。医馆便将我收养下来。
妇人开的医馆,开了许多年。她们给穷人治病,不收钱,只要吃食。日子艰难,亦未说过关门。十四岁时,打仗了,我被抓去后方看伤兵。每天都在死人,完整的、不完整的,人一层一层垒在一起,在城郊堆成了山,埋不过来。
大雨后,又爆发了疫病。同我一起来的都倒得差不多了,终于轮到我了。连续烧了好多天,口鼻都在流脓,臭气熏天,等不及我咽气,蝇虫在我身上下了一堆卵,爬得眼里都是。直到人们都烂成一滩肉,战争也没有结束。
……就是那时,我听到了声音。
祂问我,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祂在问什么,只说,医馆里的老妈妈们在等我回去。
祂却道,此生已了,归去罢。
于是,天光降落,为我点了一条路。
是我认得的路。无药可救的、又不想拖累家人的人,许多都会走上这条路:上山去,将自己喂给山上的生灵。人吃的是土地里生出来的粮食,最终也要回到土里去。
我上山了。
走了好些日夜,不知不觉到了应天关,肉身早已残破,一过结界便烟飞云散,只余下一颗苦难磨砺出的剑心。
那剑心便是我的由来。
那日下着雪,祂通体发白,吹一口气,将那漫天飞雪铸进我的神识,灵胎既成,他留我在万剑山上,离开了。
之后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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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尊都要走这条路吗?”江照野单手托着腮帮子。
他怅然地笑着:“大抵是。修真者,修的是天下的道。常将苍生挂在嘴边,却不知苍生的重量,又怎知是为谁出剑呢?”
“不奇怪人们为何崇敬剑尊了。”
叶珑真摇头:“与其说天下需要剑尊,不如说是剑尊需要天下来证道。”
“嗯,你是天下人的剑尊。”江照野认同地点点头。
也是你一人的师兄。他想说,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这么说来,加上前四世,如今,你已是第五世,”刚说出口,她又小声惊呼,“你都没忘。不难受吗?”
“……凡间种种,只当梦一场了。偶尔会分不清,我是否还在梦里。”
江照野在旁边摸到光滑的石片,站起身,朝池面打了个水漂,手法娴熟,连跳了十多个才沉底。
“人生如梦,或许此刻,师兄亦在我的梦里。”她回头,笑道。
叶珑真抬头,她逆着月光,朦胧着,看不清此刻的表情。
“你会梦到我吗?”
风起。
江照野一晃神,又问:“什么?”
他逐字吐出:“我说,照野,你会梦到我吗?”
“从前倒没有,我很少做梦的。”
他一听,低头,自嘲一般苦笑。
“但有师兄的梦,定会是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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