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中境多雨多雾,少见艳阳天。日光难得露脸,片刻后乌云遮蔽,又开始下雨。

暖阁内,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掌罚的弟子高高扬起戒律鞭,泛着冷光的黑鞭抽在单薄的背脊上,一鞭一道血痕。一身湿衣被打碎了,水渗入伤口,加剧了皮肉撕裂的痛苦。

李溋苦苦煎熬,熬到最后几鞭,还是撑不住往前扑倒。炭盆的热气涌到他脸上,蒸发了脸上的细汗,熏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双手撑地,身后的鞭子越来越重。模糊的视线前,鹤袍没有一丝动容。

山月换了件绣鹤大氅,坐在交椅上,白玉正礼冠端重清贵。身侧摆着一张方几,上面放了一大叠纸。纸上文字密密麻麻,一根翻书杖,正在翻动那些泛黄的宣纸。

药师给徐启明接上断手。命是保住了,今后手还能不能用,只能看天意。他换上干净衣服,他扑到师尊脚下哭道:“师尊!师尊您一定要打死这个暴徒!他突然闯入穹顶,我只是问几句,就被他——”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余光瞥见一人对他摆了摆手,这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暗号,意为——不要乱说话。

徐启明硬生生咽下哭诉,头顶的书页继续翻动,直到廊外刑罚停止。

“师祖,三十鞭打完了。”

翻书杖啪一声扔在纸堆上,或许察觉师祖心情不佳,所有人大气不敢出,暖阁内外只剩雨声。

片刻后,山月道:“考核的经过,想起来了吗?”

徐启明意外道:“现在说吗?”

山月道:“还没想起来?”

手都断了,她还问作业复习得如何?!徐启明心中腹诽。用过止痛散,吃了止疼仙药,可断手依然痛得厉害。山月的目光刺得他如芒在背,他无法,只能将窃取的记忆,慢慢复述出来。

“同门相遇,理应互帮互助,但这位师弟不知为何,扮做客栈小二,还劝我们……喝酒。现在想来,是他误触剑阵,又害师弟陷入绝境,事后害怕担责,才……”

山月听完,手搭扶手,微微探身问:“山下的好酒,你喝了吗?”

徐启明一愣,小心道:“戒律明令禁止酗酒……弟子不敢的。”

山月轻轻笑了声,道:“戒律禁止酗酒,没有禁止喝酒,尝一口,我还能罚你不成?”

徐启明道:“邪祟盘踞之地,弟子也不敢碰那些吃食……”

山月道:“察觉沈掌门才是受害者,转而帮助沈掌门杀金州北。不错。不过启明,我记得生变时,沈掌门一掌将你打晕,你如何知晓晕过去之后的事?”

徐启明张了张嘴,伤痛和炭火让头脑发昏,他着急完成任务,居然忘了这一茬。

山月道:“我让明真在你房里留了书册,其中有一本《灵中境历代掌门》,你但凡能翻开那本书看一看,也不至于等到今日才想起来。”

徐启明道:“我……我早想起,可师尊您不在穹顶……”

山月:“我不在,不能让师兄来告诉为师?”

徐启明道:“我怕打扰师尊……”

山月道:“你一向没耐心、坐不住,这次这么能忍,知道答案后还愿意继续关在穹顶?”

见无法辩驳,徐启明只能道:“我……我是问了这位师弟才知道,他不是也在客栈,而且他还……”

山月打断他的话:“既然愿意告诉你,为何又起冲突,闹到这种地步?还有,你说他突然闯入穹顶?是他闯入,还是你借我名义传人上山?”

徐启明张了张口,忽听明真道:“启明,你好好说话!玉匣宫内,什么事情能瞒住师尊?!”

徐启明拖着受伤的手,跪地俯首:“我……我太着急,怕辜负师尊的期望,才会找这位师弟来问……一时言语不和起了冲突……”

闻言,山月轻轻笑了声,道:“是吗?”

徐启明心中忐忑,道:“是……”

山月道:“此行,本座去了一趟峰州,在你家得到一样好东西。”

她向明真伸手,明真递上一张符纸,一张黑底金字的摄神符。

“入侵修士神识,窥视对方思想。这是玉匣宫明令禁止的法术,你资质平平,过往考核却屡屡优胜,都靠这个?

“从客栈出来一身酒气,还敢说自己滴酒未沾?明知危险,却不肯中止考核,还将护身玉的信号抹去。禁足期间,不思己过,反依赖禁术!到了现在,我问你一句你撒谎一句!”

山月叹了口气,怒其不争道:“残害同门,动用禁术。来人,将他遣回峰州分观,闭门思过三十年。峰州徐氏子弟,二十年内不得考学玉匣宫。”

徐启明浑身上下的血液,在一瞬间凝结,

两千年前,灵中境太祖皇帝隐姓埋名入仙道,创立了玉匣宫,因此,玉匣宫的地位与天家持平。

现在的世家子弟,一半修仙,一半做官,两边互帮互助。因此,仙途可以影响仕途。玉匣宫改制时说得好听,什么山村出名修,寒窗出名士。其实不管改不改制,灵中境的阶级都和玉匣宫的台阶一样,层层分明。

天下早就不是凭本事,就能走上锦绣前程的天下。

被玉匣宫逐出,仙途肯定走不了,而仕途子弟也会受他影响。肉就这么大,大家族群狼环伺。一旦闻到味道,狼群就会扑过来,把徐氏一族啃得骨头都不剩!

掌罚弟子过来拖走徐启明,徐启明抢到身前,拼命磕头!

“是弟子错了!弟子错了!自从得您青睐,入穹顶修行!父亲才多看弟子一眼,还将世子之位传给弟子……他总是督促,叫我事事拿第一……

“那些禁符是家中寄来!我根本不想用!只是父亲的期望太大,压得弟子喘不过气!弟子今后一定刻苦修行,事事都听师尊教诲!再不敢有丝毫懈怠!求师尊再给我一个机会!”

山月道:“我给你多少次机会?你珍惜过吗?”

徐启明被拖走了,整个穹顶都能听见他的哭声。

处理过这个,山月看向跪在廊外的人。

见袍角动了,李溋浑身一怔,山月只是看着他,并不问话,也不说话。随着时间推移,李溋心脏跳动的声音,愈来愈清晰。

他忍着后背痛苦,俯首拜师。忽然下颌被人抓住。冰冷的指腹贴着皮肤,迫使李溋抬头。

直面师尊,李溋不知所措,想说句话,或者露个笑脸。可现在浑身湿透,满手污泥。而且挨罚之后嬉皮笑脸,不要命了吗?

索性山月并不看他无措的脸,只是盯着脖子。那里有一圈掐痕,她看了会儿,指腹在掐痕上滑过。

刺痛,如细细密密的针,一点点扎入。

她似乎在观察这个伤是否严重。感觉到她的关心,李溋吊起的心放回原处。恍然想起客栈消失的时候,他并没有走出大树,而是眼睁睁看着山月离开,自己失落得回到玉匣宫。

所以师尊没有不要他。

可惜还未庆幸多久,山月松开了他,眸子里寒意渐生,道:“把他扔出去。”

所有人一怔,明真请示:“师尊,扔去……哪里?”

山月看了他一眼,明真忙道:“是!快!将他逐出玉匣宫!”

李溋猝不及防,他想过山月也会责备他戏耍同门,或者问他为什么藏起来不见自己。可她居然什么都不问,就这样把自己赶走!他毫无准备,彻底慌了,挣脱束缚膝行过去,抓着山月宽大的袖子。

“师尊!师尊我错了!您别赶我走!”

山月道:“谁是你师尊?!”

李溋无措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您别赶我走……”

明真急忙去拖他:“你怎么如此无礼!还看着干什么?快!”

“下去。”

“快带下去!”

“你下去!”明真一愣,确定说的是自己,山月道:“你乐意提点、维护师弟。那就去处理徐启明的事。”

她知道自己对徐启明使眼色。

明真不敢忤逆,告罪退下。古旧庭院只余二人,山月道:“松手。”

似乎害怕放手,就会被山月扔了,他死死拽着袖子:“从前是弟子不懂事……弟子不该不听话,不该不告而别……不该……”

山月道:“你回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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