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嫫连续几日压在心底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本想叫孙巧儿一同庆祝,可惜的是她另开了个摊子的事至今仍瞒着刘家母子,尚未过明路,因此也只能遗憾地跟傅媖道了别,两个人各自推着辆摊车回家去。

往日穿行在这些热闹的街巷和人群中时,傅媖总是忍不住放慢步子,边走边瞧瞧看看。可今日所有的注意力却全都被挂在腰间的那只鼓鼓囊囊的挎包夺了去,时不时便要掂一掂,听着铜板在里头彼此相撞发出的清脆悦耳的鸣响,越发难以抑制地兴奋起来。

即便方才在孙巧儿面前表现得那般平静,好似司空见惯、稀松寻常一般,可实际她自己开门做生意也是头一遭。

如今有了这一次成功的尝试,简直叫她日后自己开食店的信心直线上升,仿佛已看见一家日进斗金的铺子在朝自己招手。

越想越高兴,傅媖当即决定等一会儿回去就同沈清衍他们知会一声,倘若他们没什么异议,今日定要叫上阿婆和李香芸她们来家里一起吃顿饭热闹热闹。

甚至就连吃些什么她都想好了。

张素兰和沈清衍都还病着,急需要养身子,阿婆也上了年纪,大川则要长身体,一个两个都得吃些能够温养身体的好东西狠狠补上一补才行。

恰好家里还有她上次在街上从那位阿叔手里买下的菌子,竹荪性味甘平,补气养血、润肺止咳,于张素兰和沈清衍再好不过。

至于鸡枞,更是满满的优质蛋白,正适宜大川多吃。

加上口蘑,再备点其余小菜,已尽够他们烧起风炉,围坐在炉前吃一顿暖热鲜香的菌子火锅。

*

回去路上,路过猪肉摊子,傅媖又割了斤新鲜的里脊肉和半斤羊肉准备拿回去下锅子。

一转头,却恰好瞧见对面有家铺子。

铺子前挂着青布幌子,上书几个字,“蜜饴斋”。

家里的蜜饯吃完了,原因无它——

三日前那场风寒着实给沈清衍结结实实地吹倒了。

自此彻底老实,再不讳疾忌医,乖乖地遵从医嘱,每日喝上两碗苦药。

但到底嗜甜的本性难改,即便他不说,傅媖也能瞧得出他的不情愿。

头一回喝药时,一碗药放到半凉,直到傅媖耐心告罄,忍不住要催,才肯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只是说来也奇怪,他好似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耐性有几分,喝药的时机恰好卡在她即将耐心告罄、失控暴走的边缘。

她攒了一肚子火难以发泄,可转头便瞧见沈清衍放下药碗,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朝她望过来。

分明还是往日那副清冷沉静的眉眼,可奇怪的是,傅媖却无端从中瞧出几分嫌弃和委屈来,跟个孩子似的,一时间心底那些怒气都消散了个干净,反倒是憋笑憋得辛苦。

但笑归笑,傅媖还是提前准备了蜜饯,在他将那碗苦涩浓郁的汤药一饮而尽后,适时地递到他面前。于是,原先给张素兰准备的蜜饯每日成倍地消耗下去,没几日那只专门用来装蜜饯的瓜棱罐子便彻底空了。

头一回时,沈清衍大约没能反应过来,望着她莹白掌心中那颗琥珀般透亮、裹了层厚厚的糖霜的蜜饯,难得有片刻的怔忪。

但后来,他们一个给一个接,对这个流程都已习惯了。

直到昨日她忘了给,等他喝完药,端起碗便起身要走,谁知一抬眼却恰好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眼珠儿一错不错、十分专注地望着她。

好似个没讨到糖的孩子,委屈巴巴,一副可怜模样。

傅媖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强忍着笑意一脸歉然地同他解释,说家里蜜饯吃完了,明日再给他买些。

沈清衍却淡淡瞥她一眼,掀起唇,十分平静地吐出两个字:“不用”。

可彼时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嘴上说着不用,薄唇却抿成了一条直线,分明是一副口不对心的模样。

想起那一幕,再念及家里那只正待填满的瓜棱罐子,傅媖忍不住弯起唇,刹住步子将摊车停在路旁,抬脚迈进了那间铺子。

*

回去时,傅媖将摊车停放在院子里,又把买来的猪肉和蜜饯送去灶房。

猪肉和羊肉都切成薄片,一半扣在盆中备用,另一半倒上盐、醋和黄酒,再淋上一盏湿淀粉,轻轻揉上一会儿,要不了多久,就可腌入味。

做完这些,傅媖解下围布,将买来的那些蜜饯倒进瓜棱罐里,放进顶柜,准备先去问问沈清衍的意见。

沈清衍与阿婆相熟,要请阿婆来家里吃饭应当不成问题,但他却没见过李香芸和大川,若是不同他知会一声便自作主张地将人请来,到底不好。

她推门进来时,沈清衍正披衣坐在床头,手里捧了本书看得认真。

他面色还苍白,寒霜一般的颜色,好似覆了层薄雪,往日还算温和的眉眼瞧着便越发清冷了几分。

接连几日药喝下去,他的风寒已好了大半,可身体却仿佛比从前更虚弱,咳得更是比往日还要严重。

郎中说是先前没及时得到医治,病灶太深,如今想要根除便要花好长一段时间慢慢地养。

好几次傅媖夜里朦朦胧胧间都听见他压抑的低咳。

原想着多给他熬些熟梨汤、紫苏粥之类的东西来吃,或也能帮着缓解一二,可惜这些日子忙着筹备今日开张的事,根本没顾上。

见傅媖进来,沈清衍自然地抬起头问:“今日如何,可还顺利?”

“挺好的,都卖光了。我同大姐姐一起算了算,倘若能一直这般维持下去,一年赚得上百两也不是难事。”

她心情颇好,杏眸盈亮,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沈清衍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不再开口。

傅媖见他又要低下头去看那劳什子的书,忙抢在他收回视线前问:“我欲请阿婆和李家母子一起来家里吃顿锅子,你觉得可好?”

“锅子?”沈清衍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见他这反应,傅媖便知他没吃过,于是耐心地同他解释起来:“就是在风炉上支一口锅,只是这锅与寻常的锅不太一样,锅里能分出几个格子来,有两格、有四格,多的还有九格甚至十格。里头煮上浓汤,汤有辣汤、有清汤,然后在里头添上各种肉菜,煮熟捞出来便可佐芝麻酱或者其他一些调料吃,很是浓香。”

沈清衍静静听她说完,一双深眸静默地注视着她,眸色晦暗难辨。

不曾听说,倒是新奇。

但她素来有许多奇思妙想,都是旁人不曾听过见过的,倒也算不上稀奇。

于是沈清衍缓缓启唇,迎着她期待的眼神道:“好,你拿主意便可。”

傅媖闻言高高兴兴地应声“好”,当即转身推门出去。

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方才说话时没听他咳,但他这人素来好自己硬扛,即便难受到极点也要自己忍着,轻易不肯跟人表露半分。

一会儿等问过清蘅她们,她便在灶上支个铫子,替他煮些梨汤,多喝上几顿,应当也能润润肺腑。

傅媖离开时步子轻快。

门推开又阖上,疏落的日影从罅隙里漏进来,但仅仅是一瞬间,便又匆匆从这间岑寂的暗室中逃离。

一如花窗外那道一闪而过的纤影。

沈清衍默然片刻,重又低下头,将目光再次落回书页之上。

可是许久,那书页都不曾翻动。

她总是这样,每次离开都仿佛毫无留恋。

她就好似一只轻盈的鸟雀,羽毛鲜亮、生性活泼,即使独自在枝头歌唱,也能有声有色。

却偶然间,在他的树梢上停留。

可他清楚地知道,她停留在谁的枝头,谁都会心生欢喜。

她与谁,都能相处得这样好。

浓如点漆般的黑眸里神色几经翻涌,最终却眼睑微垂,盖住了眼底那一点异样的猩红。

良久,沈清衍长眉微敛,目光渐渐凝在一处,指腹缓缓而上,将其遮盖。

冰冷的长指下,恰好是一个“傅”字。

*

吃午饭的功夫,傅媖已将自己打算请阿婆她们来吃锅子的事在饭桌上问了一圈。

叫她颇为意外的是,张素兰倒是没什么异议,可一向贪嘴的沈清蘅竟好似有些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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