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齐旻还是东宫那个无忧无虑的皇长孙时,每日所思不过如何完成父王留下的课业所愁也只是怎么在母妃那里撒个娇,才能多玩一会儿蹴鞠。
锦州城破,父王身死的战报传回京时便彻底击垮了东宫表面维持的那份安稳。
父王死了他很难过,但母妃难过的原因似乎比他深沉得多。
东宫总是在陆陆续续地死人。
父王的客卿们常秘密来东宫同母妃商议什么要事每每送走那些人后,母妃看他的眼神都愈发凝重。
他尚年幼,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夜里母妃守着他时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
便是浅寐着了他偶尔翻身的动静便能惊醒他母妃,她总是抱他抱得很紧,口中喃喃念着什么“一定会让他活下去的”不经意间便已泪流满面。
那年他不过也才四五岁以为母妃是伤心父王的死,轻拍着母妃的肩说自己长大了会保护她母妃却抱着他哭得更厉害。
直到东宫那场大火来临他才明白母妃所谋划的一切。
远处宫殿燃烧的火光映红了他的眼而他被母妃亲自摁进了炭盆里,炭火的温度烧得他骨隙都痉.挛着疼他哭嚎到嗓子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母妃在他耳边哭着说“一定要活下去”可他当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太疼了活着太疼了不如让他死了吧。
他痛到几欲昏阙,脸上炽热的温度似乎钻进了脑仁儿里烫得他脑髓都跟着炙疼。
父王留下的影卫抱着他往安全的地方撤时他趴在对方肩头看着母妃推倒了炭盆火舌很快燎燃了垂丝桌布他母妃还端起烛台点燃了这主殿内挂了层层叠叠的帷幔。
火光慢慢吞噬了整座宫殿他已痛到发不出声音了只下意识地朝着母妃伸出手想救母妃但母妃只是在火光里温柔地朝着他笑隔得太远他听不见母妃在说什么了依稀从嘴型辨出她说的是“活下去”。
(二)
再次醒来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他还是好疼浑身都疼特别是脸和脑袋仿佛是有炙火在皮下烧一般痛得他恨不能碰柱碰个头破血流眼前视物都不甚清晰。
他意识并不清醒只下意识孱弱地唤“母妃”。
但这次没有那个温暖的怀抱也没有那只温柔的手来抚慰他了。
在嘈杂而陌生的诸多声音里他听见有人带着哭腔说:“可怜的淮哥儿王妃已经没了啊……”
后来那些人都走了,只剩一人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低声同他说:“殿下,奴婢兰氏,原是太子妃娘娘身边的人,太子妃娘娘把您托付给了奴婢的。从今往后,您的母妃不是太子妃娘娘,是长信王妃,在这长信王府,您除了奴婢,谁都不要信,奴婢会护着您的。
他还是疼,眼角滚落岩浆一样的液体,滑进了两鬓,水泽划过的地方,烫得他面皮火辣辣的更疼。
他听见那个声音继续轻柔地同他说:“别哭。
齐旻也不知道自己是疼哭的,还是想起母妃已死在了大火里,难过哭的,他只觉得好疼,好疼好疼,从里到外都疼……
握着他的那只手也温暖,但一点都不像母妃的手。
从此以后,他不仅没有父王,也没有母妃了。
(三)
烫伤加上最后的记忆里母妃葬身火海的缘故,齐旻双眼能视物后,变得极为怕火。
夜里屋内点灯烛他都会歇斯底里尖叫,摔打身边一切能摔的东西。
从此他的院落里,一入夜便是漆黑一片,下人们怕惊扰了他,走路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他住的地方仿佛成了一座死宅。
一切炽热的东西都能引发他的恐惧,饭食汤药他只喝冷的,甚至洗漱沐浴的水,也一定要是冷的。
他宁可冻出一身风寒,也不敢再接触任何温热的物件。
在失去母妃后的不知第几个日夜里,他变成了母妃当初在东宫的样子,夜不能寐,屋外刮风的动静都能惊醒他。
他的神经总是时刻紧绷着,甚至一度不敢入睡——怕自己在噩梦里梦呓说出了什么。
后来他伤好了些,缠在他身上的那一圈圈白色纱布能解开了,进来送水伺候他洗漱的婢子,吓得惊叫一声打翻了水盆。
年老的嬷嬷进来看发生了什么事,瞧见他时,也是吓得腿软。
最终是兰姨呵斥走了那些人,亲自打水来服侍他洗漱。
屋里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被收走了,他看不清自己是何模样,但手臂上留下的烧伤疤痕,坑坑洼洼的一片肉红色,确实丑陋又恶心。
他的继母——他“母妃的妹妹嫁进王府后来看过他一次,也是吓得门都没敢进,只站在门口便变了脸色,听说回去后几天都吃不下饭。
他一直都默不作声,只在一天兰姨伺候他洗漱后,忘了及时收走脸盆时,借着盆里的水照了一眼自己的样子。
水光照得不是很清晰,但他还是吓得一
脚踹翻了铜盆。
他太久没说话,嗓子里只能发出沙哑又刺耳的尖叫声。
那不是他,他记得自己从前的样子,父王还请画师为他和母妃作过画,他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他不是水盆里那个丑东西的样子!
兰姨闻声进来,抱着他安慰了很久。
但他性情还是越来越阴暗孤戾,喜怒无常,近身伺候的婢子稍露出个惊恐的眼神,便能引得他勃然大怒,下令将那婢子乱棍打死。
他变得敏感,暴躁,易怒,害怕见人,也害怕那些或惊恐或惊讶的目光。
齐旻觉得自己都不是过街老鼠,而是一只浑身长满了皮癣,身上的皮毛都快掉光斑驳得令人恶心的病老鼠。
那身烫伤唯一的好处,便是让长信王夫妇都轻易不再来看他。
继王妃不知的确是同先王妃姊妹情深,还是看出他虽为长信王“嫡长子”,但已然是个废人,对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将来都没威胁,倒是愿意给自己揽一身贤名,哪怕不曾再去看他,倒也半点没短他院子里的吃穿用度。
兰姨的夫家是商贾之流,人脉颇广,很快便给他找到了一名江湖神医。
神医说幸好他年岁尚小,那些被烧伤的皮,换掉后,还能长好。
剥皮之痛作为十大酷刑之一,可见其残酷血腥,他烧伤的范围极大,不可能一次换完。
他身上那些死皮,陆陆续续用了好几年才彻底换完。
切肤之痛,唯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有多痛苦。
手脚在床上被绑得死死的,塞在嘴里的木塞都被咬到变形。
太疼了。
他无数次地想,就这么死掉好了,但偏偏又死不掉。
那就报仇吧,这些痛,都是拜他的仇人们所赐,母妃也是为了他才死的,他必须要报仇!
(四)
齐旻那一身烧伤的皮肉彻底换完时,继王妃的儿子已经能下地跑了。
这些年,府上的人已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因为他脸上有烧伤,前些年便一直带着面具,脸上换皮长好后,他还是不曾在长信王府的人跟前取下面具。
府上的人以为神医没医好他,怕犯了他的忌讳,也从不敢妄议此事。
继王妃也极聪明地不提此事,她的儿子已被封为世子,许是看他这个“姐姐的遗孤”可怜,倒也愿意施舍他几分怜悯,常说些让她那健康活泼的儿子同他交好的话。
齐旻心中只有厌恶。
整个
长信王府都是他的仇人!
她那健康可爱的儿子只会让他想起自己这副不人不鬼模样心中嫉恨。
随元青能习武能骑马能拉弓射箭他却一身顽疾日日汤药不断。
他也想习武但一向什么都站在他这边的兰姨却不同意说他身体太弱了。
只有父王留下的影卫傅青肯偷偷教他。
从那时他便隐约知道
(五)
齐旻真正开始怀疑兰氏对他的忠心是他十七岁因偷偷练武劳损过度再次诱发了顽疾的时候。
病来如山倒大夫说他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昏沉着意识却清醒听见底下人跟兰氏说不该让他换皮经历那么多痛苦愈发败坏了身体。
他一直以为兰氏替他找神医是因为不忍心看他那般但他听到兰氏说若不换皮他烧毁了容貌将来如何坐回那把龙椅?
原来并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那把龙椅。
兰氏还说趁他如今身子还行得挑几个女人让他留下血脉将来他若有什么不测才不会出大乱子。
齐旻从未觉得如此讽刺心口一片寒凉冷得他发慌。
原来兰氏对他并不忠心啊她忠心的只是他承德太子血脉这个身份。
就算不是他而是另一个有着父王血脉的人兰氏也会这般尽心尽力去服侍。
他身体稍好些环肥燕瘦的美人就被送到了他院子里。
他发了很大一通脾气兰氏似乎很敬他但在要他留下子嗣这事上却从未改变过主意。
兰氏总说这是为了复仇大业他冷笑着问兰氏是不是盼着他死?兰氏跪下说不敢声泪俱下甚至列举了许多诸侯争位的例子给他言子嗣就是举事最大的底气。
他最终妥协了但并不是被兰氏那番言论说服。
只是他实力还没到能完全掌控赵家的地步母妃给他留下的人马都唯兰氏马首是瞻。
他能用的只有父王留在东宫的那批影卫。但把兰氏母子杀光了赵家这盘棋便下不走了所以他得留着兰氏母子的性命让他们先继续替自己做事。
他满怀厌恶地在兰氏送来的美人里选了一个最胆小老实的。
大概是他阴狠暴戾的名声在外那个女人很怕他来他房里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全程不敢看他。
齐旻觉得恶心不仅对于留子嗣这件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份也恶心。
继王妃养了一只波斯猫是番邦进贡的宠物继王妃是很喜欢为了留下那只猫儿的名贵血脉继王妃专程命人找了几只漂亮的白猫同波斯猫配种。
齐旻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被拉去配种的波斯猫。
那个来伺候他的女人他连她样貌都没看清。兰氏怕他身子不好还给他用了药他对中间发生的事几乎是毫无印象的。
醒来发现床帐中一片血腥那个女人脸色惨白地晕在他身边不知是被吓晕过去的还是痛晕过去的。
齐旻只觉天旋地转那股恶心感更甚让他恨不能把身上的皮都剥掉一层。
他当真只似一头牲口被人下药也只为成事。
他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通脾气那间屋子里能烧的东西都被他命人烧了个干净他在冰冷的湖水里把自己泡到手脚皮肤发皱仍觉着洗不去那满身的脏污和黏秽。
伺候他的女人回去便大病了一场人也木木的像是成了个傻子。
底下的人暗地里都说是被他吓傻的对他愈发惧怕。
齐旻心底只有厌恶和恶心他没有一刻不想杀了那个女人——她见过自己被当成牲口下药的样子。
每每意识到这点他浑身的暴戾便压不住唯有杀人才能稍稍缓解。
兰氏在这事后似乎也明白彻底犯了他的忌讳收敛了许多在他跟前伺候时也总是摆出一副是为了复仇大业对他忠心却被他曲解的苦相。
齐旻却只想把她那张菩萨似的脸碾进泥地里再给她也下药让她明白被当成配种的牲口是个什么滋味。
他想杀那个伺候过他的女人底下的人都以为是那女人没伺候好他不敢置喙。
兰氏也没再阻拦算是一定程度上的让步。
只不过那个女人还真是命好啊她葵水没来被诊出了孕脉。
他杀不了她了。
他知道
也是从这时起他愈发忌惮起兰氏母子。
只要那女人生下一个男婴那么他的位置便随时都可以被取代。
继王妃那边得知他的一个妾室有了身孕也开始提防他打着给他的院子里添几个人手的名义安插了眼线过来。
他的身子不好不能同随元青争什么了他有了儿子可就不一定了。
那继王妃看着大度长信
王府上姬妾无数也不见她争风吃醋可长信王的姬妾们给他生了一堆女儿却没一个生出了儿子。
长信王可能怀疑过什么只是又拿不出证据所以有一段时间在外边养了一堆女人那些女人里
王府的子嗣自然不可能在外边被些不三不四的人教养全都会被接回王府同他的“好弟弟”随元青一般自小就由武师傅教养。
只是那些被接回府的孩子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夭折要么就是同他一样病体孱弱。
齐旻觉得长信王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但为何没同王妃闹崩想来还是为了王妃娘家的势力。
长信王只有随元青一个能堪大用的儿子自然得好生教养被魏严养在身边的谢临山之子谢征学什么长信王后脚便会给随元青也安排上。
齐旻当然知道他父王的死就是出自魏严和长信王这两大恶人之手他对他们恨之入骨可这二人一人权倾朝野架空了皇权一人于西北封王当起了土皇帝他当下还奈何不了这二人。
但齐旻敏锐地察觉到魏严和长信王必然是闹崩了只是两人曾狼狈为奸彼此手上都捏着对方的把柄这才一直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长信王一直把随元青照着谢征养就是为了能让随元青知己知彼将来在战场上克住魏严锻出的那柄刀。
齐旻一直按兵不动对于复仇却隐隐有了初步的计划。
他得将长信王和魏严之间的纷争挑大先让他们狗咬狗找到他们狼狈为奸的证据后再一举揭发这二人。
朝堂上有贤名且同魏、随两党不对付便是有着清流之首之称的李家。
可惜坐了那把龙椅的傀儡皇帝也有野心早早地便娶了李家的女儿李太傅又为帝师。
他贸然去接洽李家比起同李太傅已有了师生情谊和姻亲关系的傀儡皇帝他不过一外人。
所以要想拉拢李家这个靠山那他必须得先瓦解李家同小皇帝的联盟。
(六)
齐旻和那个怀了自己子嗣的女人再有交集是在那女人被诊出孕脉三月后的一个月夜。
这期间他要提防着兰氏母子和继王妃也要开始着手布局进一步引发随、魏两家的矛盾再离间傀儡皇帝和李家当真是机关算尽。
他也明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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