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将至。
大雄宝殿内,灯烛已次第燃起,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着殿堂深处厚重的阴影,却在四壁高大的佛像和金身罗汉的俯视下,显得如此微弱而局促。空气冰冷凝滞,混合着陈年香灰、蜡油、以及一种淡淡的、仿佛来自殿堂深处木料的腐朽气息。
僧众们已陆陆续续进入,按照各自的辈分和职事,在蒲团上肃然跪坐,深色的僧衣在昏暗的光线下,连成一片沉默而压抑的暗色海洋。
清源住持在两名沙弥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登上法台主座。老人裹在厚重的袈裟里,面色是病态的蜡黄,眼窝深陷,但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努力地睁大,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在明澈、慧明、广亮、净尘,以及角落里那个看似与世无争的云寂身上,都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眼神复杂难明。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法台上的经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慧明监院坐在清源住持左手下侧,神色是惯常的严肃,但眉心几道深刻的竖纹,透露出他内心的焦灼。他坐姿端正,目不斜视,仿佛在专注地等待着法会开始,但偶尔微微颤动的眼角,和那下意识捻动念珠、却显得有些急促的动作,泄露了他的不平静。他的目光,似乎总是不经意地瞥向香案的方向,那里,一壶新添的净水,几盘简单的干果供品,以及几束尚未点燃的线香,静静地摆放着。
广亮站在离香案不远不近的地方,作为知客之一,负责维持秩序。他垂手而立,脸色有些发青,嘴唇紧抿,目光低垂,似乎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但明澈注意到,他的眼角余光,始终牢牢锁定在香案下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净尘午前拿来的、那个用旧布包着的小瓦罐。
净尘则跪坐在后排最不显眼的位置,头几乎埋到胸口,身体在微微发抖,像是打摆子一样,根本无法控制。他旁边的僧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异常,投来诧异的一瞥,净尘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缩了一下,把头垂得更低。
云寂,那个神秘的挂单僧,选择了大殿最后、最角落的一个蒲团。他盘膝端坐,双手结印,双目微阖,仿佛已入定,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那身略显挺括的旧袈裟,在昏黄的灯光下,轮廓清晰,与周围僧众略显松垮的僧衣相比,透着一丝格格不入的整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疏离感。
法会的仪式,在一种沉闷而压抑的气氛中,按部就班地进行。先是清源住持用虚弱的声音,领诵了一段开经偈,然后便是众僧跟着木鱼和引磬的节奏,齐声诵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诵经声在空旷高耸的大殿里回荡,庄严,肃穆,却少了往日的浑厚与力量,多了几分机械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明澈跪坐在前排靠侧的位置,腰背挺直,嘴唇翕动,诵经声清晰而平稳。但他的目光,却并非全在经卷上。他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殿内的几处关键:香案、广亮、净尘、云寂,以及大殿入口和后殿东角方向的动静。
时间,在单调的诵经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申时三刻,越来越近。
当诵经声进行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这一段时,大殿侧门,通往香积厨和后殿方向的廊道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在此刻凝神静气的氛围中,却显得格外清晰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稳,不疾不徐,正在朝着大殿的方向靠近。
来了!明澈的心,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着,节奏却悄然加快了几分。是“姓陈的”?还是慈航会的人?亦或是……别的什么“见证者”?
他不动声色,继续诵经。但他能感觉到,前排的慧明,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广亮迅速抬起眼皮,朝侧门方向瞥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脸色更加难看。净尘则猛地一哆嗦,几乎要瘫软下去。就连看似入定的云寂,眼皮也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脚步声停在了大殿侧门外。然后,门帘被轻轻掀开。
进来的,不是预想中的山下“贵客”,而是首座——慧觉师伯。
慧觉师伯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海青,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是惯常的、古板而严厉的神情。他手里捻着一串乌黑的念珠,步伐沉稳地走进大殿,对法台上清源住持微微颔首,然后,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殿内。
他的出现,让本就压抑的气氛,陡然又沉凝了几分。谁都知道,这位首座师伯向来不喜庶务,对寺内近来的纷争更是深恶痛绝,认为扰了清修。他此刻突然到来,所为何事?
慧明监院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困惑和不安。广亮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净尘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要晕厥过去。只有云寂,依旧闭目端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慧觉师伯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目光,径直走到前排,在预留的首座位置上,盘膝坐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只是闭上了眼睛,手中念珠缓缓拨动,仿佛也加入了诵经的行列。
但明澈知道,他来了。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力。他那封匿名信,起了作用。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诵经的清源住持,忽然停下了诵念,发出一阵剧烈的、压抑不住的咳嗽。他咳得撕心裂肺,身体佝偻下去,几乎要喘不过气。两名侍立的沙弥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递水。
诵经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出现了片刻的凌乱和停顿。众人的目光,都担忧地投向法台。
咳嗽声稍歇,清源住持喘着粗气,用虚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对身旁的慧明道:“水……咳咳……净水……润润喉……”
慧明立刻起身,准备去香案上取净水壶。
“且慢!”
一个平静,却异常清晰有力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和担忧的目光。
是明澈。
他缓缓站起身,离开蒲团,走到了大殿中央的空地上。昏黄的灯光,将他清瘦挺直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光滑冰冷的地砖上。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惊愕,不解,怀疑,紧张……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他周围。
慧明伸向水壶的手,僵在半空,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明澈,眼中充满了愕然和被冒犯的怒意:“明澈!你……你干什么?住持要水!”
“师叔恕罪。” 明澈对慧明合十行礼,姿态恭谨,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此水,恐怕暂不能饮。”
“你说什么?!” 慧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声音也陡然拔高,“明澈!你疯了吗?这是法会!住持身体不适,要口水润喉,你竟敢阻拦?!你眼里还有没有住持,有没有寺规!”
“正因为心中有住持,有寺规,有这百年古刹的清誉,” 明澈的目光,清澈而平静地迎上慧明几乎要喷火的眼神,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弟子才不得不,在此刻,冒死直言!”
他不再看慧明,而是转向法台上,依旧在微微喘息、但目光却紧紧锁在他身上的清源住持,深深一礼:“住持,弟子前番曾向您禀报,寺内恐有宵小勾结外邪,图谋不轨。如今,阴谋已然发动,就在眼前!就在这壶净水,这供品香烛,乃至这庄严法会之中!”
此言一出,大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什么?!”
“宵小?阴谋?!”
“净水里有问题?!”
“明澈师兄在说什么?!”
僧众们惊疑交加,议论声四起。慧明的脸色,已由铁青转为一种近乎狰狞的涨红,他指着明澈,手指都在颤抖:“明澈!你……你血口喷人!妖言惑众!扰乱法会,污蔑同修,你……你该当何罪!”
“弟子若有半句虚言,甘受任何责罚,永堕阿鼻地狱!” 明澈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不再理会气急败坏的慧明,目光如电,猛地射向香案旁的广亮,和后排几乎瘫软的净尘。
“广亮师叔!” 明澈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人心的力量,“午前,你以查看供品为名,进入香积厨,逗留许久,出来后神色有异。你出来时,手里空无一物,但你的袖口,却沾染了极淡的、与寻常厨房油污截然不同的、一种混合了铁锈与古怪草药的气味!此气味,与弟子前日在后山废弃窑洞中,发现的、用来盛装不明药物的空瓶残留气味,一模一样!”
广亮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惊恐地瞪着明澈,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魔鬼。
“还有你,净尘师弟!” 明澈的目光,转向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你午前奉派去后山取松枝,回来时,却多带了一个用旧布包裹的瓦罐,说是‘干净雪水’。你将此罐置于香案之下。敢问师弟,既是化雪备用之水,为何要用布严密包裹?为何不置于明处,而要藏于案下阴影?更可疑的是,” 明澈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你放置瓦罐时,双手颤抖,神色惶惧,如同做贼!你手指上,至今犹见新伤,伤口周围,隐隐有黑色药膏痕迹,气味与你所携瓦罐中隐约透出的、那古怪的铁锈草药之气,如出一辙!净尘师弟,你这罐中,所盛究竟何物?你手指之伤,又是如何得来?你与广亮师叔,在昨夜子时之后,于钟楼后、后山窑洞,鬼鬼祟祟,所谋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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