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过去,沈清衍的风寒总算是彻底好全,只是咳嗽的还厉害,尤其受不得风,见风愈咳。
他回许府给弟子复课的头一日,傅媖想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晌午收了摊子后直奔铺子里去给沈清衍买了只手炉,然后又去成衣坊里跟掌柜硬磨了半天,花七百文拿下一件羊裘大氅。
好在如今是夏季,不应季的衣裳总是要便宜些,她砍价时候往死里砍,掌柜险些把一口牙咬碎,最后才一脸肉痛地答应,不然还真拿不下。
只是不知是不是应了“破财消灾”这句老话,她前一日才狠狠破了一笔财,荷包一下子瘪下去不少,第二日便得了一个好消息——
李香芸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她是清早天刚蒙蒙亮时回来的,只是船在码头靠岸后还要清点船上的渔获,里头有些鱼虾需要活不久,上岸即死,需要赶快处理。
她心里记挂大川,赶着回家,没耐心自己吆喝叫卖,便干脆挑拣出来都转手丢给了码头上卖鱼的摊贩。
也因为如此,她从码头上离开时傅媖已在街上支起了摊子,恰好错开。
李香芸拎着一兜活蹦乱跳的河鱼虾蟹往家走,她灰头土脸,形容狼狈,身上穿着件不起眼的粗麻布裙,挽着衣袖,衣裳潮乎乎的,裤脚上还时不时滴下滴水来,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
每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忍不住拧眉,更有甚者直接一脸嫌弃地捏着鼻子别开脸,绕过她。
可李香芸却好似看不见一般,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因为是梅雨前最后一趟开船捕鱼,他们一行几个人合计了下,决定中途若是捕着了好货就去江阴靠岸,那里有市舶司,是周围几个州府数一数二的大港,往来商贾如织,只要东西足够好,就不愁卖不出去,卖不上价。
也正因为如此,她回来的比原定归家的时间迟了好几日。
但这一趟下来,却实打实地赚了不少银子,那些在江阴就出手的鱼虾就已卖了六贯钱,余下带回来的这些,回头好好清点一番拿去码头上卖了,少说也能再挣个几百文钱。
不过她这些还不算什么,要说运气最好的,还得是他们这一伙人中那个叫石头的小子,随便一撒网,竟网上来一只足有二十多斤沉的大鳖。
他拿到江阴府去卖,原是想上秤卖给脚店,可谁知竟遇上个白发郎中拦路,跟他说这东西浑身是宝,鳖甲能软坚化淤,鳖血外敷能治小儿疳积、潮热和肺痨,鳖脂能治白发,鳖胆可治痔漏,鳖头烧成灰细研为散,还能治小儿劳瘦、寒热往来,无一处不能入药,可不能卖去脚店糟蹋。
石头起先还嫌他唠叨聒噪,谁知那郎中啰里吧嗦说完这一通,竟出了足足三十贯钱自行收用了。
这可比拿去脚店按斤称卖挣得多,那小子得了这笔横财,现如今高兴得都睡不着觉,想来是往后好几年吃喝都不用愁了。
不过她虽羡慕,倒也不眼红。
运气好也是本事,况且她这次的收获也不少,有了这些钱,大川下半年学堂的束脩就不用愁了。
那小兔崽子知道这事儿,还指不定要怎么高兴呢。
一想到大川,李香芸脸上的笑意更深,原本已疲累到酸软的四肢又涌起几分力量,加快步子往家走去。
*
李香芸自然而然地推开黑漆漆的院门,院子里空荡荡一片,安静极了。
她没深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下意识以为自己回来得不够早,这个时间大川已经去了学堂。
可等她去了灶房,伸手一抹,指腹上却抹出灶台上落下的一层薄薄的灰,掀开陶瓮顶上的盖子,里头她提前腌好的蟹子几乎半点儿不少,圆簸箕里留下的烧饼发了霉,其余吃食也根本没怎么少,都霉烂在角落里,那股子味道熏得人直皱眉头。
她心底顿时一片冰凉。
李香芸撂下手里的东西拔腿就往外跑,疯了似的跌跌撞撞地冲出巷子口,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大川,大川你个死孩子你上哪儿去了——”
今日天晴无雨,可因为天色尚早,还拢着薄薄一层烟灰色的雾气。
唯有少数人家的烟囱里已冒起了浓浓的白烟。
街头巷尾除了走街叫卖的货郎根本没几个人,她逢人逮住便问,见没见过她家大川。
李香芸在船上这几日整日风吹雨淋,一张脸被吹得粗糙黝黑,就连头发也枯草一般,随手拿块布帕包起来,整个人瞧着比平日里足足老了好几岁,好些人一打眼没认出她是谁,被扯住时一头雾水,满脸不快。
直到听她提起大川,才辨认出她来,可脸色也并没好上几分。
几乎每个人都不耐烦地冲她摇头,敷衍地丢来一句:“没见没见,你再去别处问问。”
直到她已听够了这话,恨不得抡起拳头将眼前这些可憎的面孔都不分青红皂白地狠狠打上一顿。
但她没力气了,她真的没力气了,她想把整个镇子都翻个底朝天,找出她的大川来。
可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一般不听使唤,怎么也走不动。
她把所有可能都想了个遍,越想越觉得近绝望。
身子一瘫,软软的,像一条没骨头的肉虫,贴着墙根倒了下去。
只是她人瘫倒下去了,脑子却还疯转,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
她清楚地知道,凭她自己一个人,很难在短时间内翻遍整个镇子,找到大川。
她得找人,找帮手。
只是她该找谁?
跟她一块打渔的柳老五、裘大几个人眼下都还在码头,可码头那么远,她眼下实在没力气再走回去。
她得找个人帮她送信,可她能找谁?
对了。
她倏地想起什么,眼神一亮,心底又燃起一丝希望来——
她可以先去问问傅媖,说不准她这几日曾见过大川呢!
想到这儿,李香芸扶着墙根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沈家走去。
明明只有几步路,可李香芸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却走得十分艰难,直到拐进了巷子口,她一打眼,发现窄窄的巷子里恰好迎面走出来一个人。
是个年轻的小娘子,手里抱着木盆,想必是准备去河边浆洗衣裳。
头顶熹微亮光落进她眼里,不刺眼,但也叫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等离得近了,才看清楚这人的面容。
有些面善,但不是傅媖,于是她根本没仔细去想,径直便要与她擦肩而过。
谁知那小娘子却突然刹住脚,惊喜地叫道:“李娘子,真的是你,太好了,你可算回来了!”
李香芸惨白着一张脸怔在原地,茫然地看着她。
这人的声音她也不认识,可却觉得耳熟,她是谁?
这镇上除了傅媖,哪儿还有人会客客气气地唤她一句“李娘子”。
她脑子正迟钝地转着,便听那小娘子继续道:“嫂嫂惦记娘子你好些日子了,若是知道你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高兴才好。还有大川,那孩子想你想得不行,这几日不管阴天下雨,都必定要回家去看一眼才放心,就怕你回来他不能第一时间就见着你。走,娘子快跟我到家里坐一坐,喝杯热茶,晌午嫂嫂就回来了,到时见到娘子必定开怀!”
想到嫂嫂和大川盼了好几日,今早临出门前嫂嫂还在念叨,如今李家娘子就回来了,沈清蘅也不由跟着高兴起来。
她这番话说得又快又密,可李香芸却听明白了。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上来,浑身的力气似乎也跟着这口气一道吹散了。
“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还好,还好。
是虚惊一场。
沈清蘅见她这副模样,也明白过来。
连忙放下木盆,将她从地上搀起来:“李娘子难道没瞧见嫂嫂给你留的字条?不应该啊,我记得嫂嫂好像说怕你瞧不见还特意放在了一处显眼的地方,好似……是堂屋的桌上,按理说李娘子一回家就能瞧见啊。”
甚至为防止她看不懂,那字条还是大川亲自来写的,用的也都是大川知道的他娘能看懂的字。
为了写这张字条,大川坐在凳子上可是抓耳挠腮了好一阵儿,险些冒汗。
李香芸下意识回:“我没进堂屋。”
这话说完,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原是她太着急,才闹出的笑话。
李香芸有些不好意思地揩了把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
“不妨事,走吧,娘子跟我回家,坐下歇歇脚。”
*
傅媖回来时,沈清蘅正站在廊下的衣架前晾晒那几件她刚洗净的衣裳。
她一边将衣裳抖开,口里不住地絮叨:“老天老天你可千万别再下雨,我这刚洗好的衣裳,叫你一场雨冲完,就要馊了。”
傅媖刚一推开院门,沈清蘅就听着了动静,将手里的衣裳随手往盆里一丢,一路小跑着过来迎她,轻盈得像只蝶。
小娘子一见她便兴高采烈地道:“嫂嫂,李娘子回来了!”
说这话时,她骄傲地昂着头,很有些邀功的意思。
毕竟,可是她在外头遇上李娘子,将人请回来的呢,嫂嫂若是知道了定要夸她!
“回来了?”傅媖一怔,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堂屋望去。
堂屋里,张素兰正着陪李香芸说话。
李香芸先前已回家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重新梳洗过一番。
除了肤色一时半刻变不回来,仍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麦色,整个人瞧着干净利落,与先前那副形容狼狈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她坐在这儿的片刻功夫里,问得都是大川这些日子在沈家有没有给他们添麻烦,张素兰说的都是大川如何懂事,不叫人费心。
气氛正好,丝毫看不出张素兰对她有半点冷待的意思,想来是爱屋及。
此刻屋里两个人听见外头的说话声,连忙站起身,李香芸更是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院子里,一把握住媖娘的手,还不等说话,眼泪就先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媖娘,你这般照顾我们娘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多亏了你,那臭小子这些日子才不用整日吃冷灶冷饭,一个人担惊受怕……”
傅媖摆摆手,却没接她的话,反倒半开玩笑地打趣说:“娘子可别哭,这天才刚晴,你别又把我这院子给淹了。你要是想谢我,不如送我条鱼吃吃吧,好几日都没能吃上河鲜了,我嘴馋得紧呢。”
李香芸一怔,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泪:“有,你要多少有多少,我这就回家给你拿,你等着我啊!”
说完,不等傅媖说话,她风风火火地转头就朝外走,也顾不上千恩万谢。
沈清蘅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嫂嫂,李娘子的性子,一向如此么?”
说干就干,这行动力未免也太强了些。
一刻钟后,李香芸呼哧带喘地跑回来,一进院子便兴冲冲地道:“媖娘你瞧,这鳜鱼怎么样,肥不肥?我先前过了秤,足有六斤。”
这时节不比春天,这鳜鱼能有六斤已经算是很肥美的了。
傅媖看了眼,那鱼鱼鳞锃亮,鱼身滚圆,眼下竟还留有一口气在,也跟着高兴地起来,她笑着点头,眉眼弯弯好似月牙,脆生生地应:“肥!那咱们今日就吃蒸鳜鱼。”
*
鳜鱼处理干净片上花刀,再倒黄酒、撒上一点葱丝姜末便可以上锅蒸。
傅媖做起这些简直信手拈来,不到半个时辰,甑锅顶上便笼起一层团团的热气。
鱼已上锅,她想起李香芸连同鳜鱼一并拎来的那兜新鲜河虾,转头又倒出满满一盆面粉,开始和面浆。
沈清蘅正守在灶台前添柴,等鳜鱼熟。
见她转头又开始和面,有些期待地问她这是要做什么。
傅媖笑着答她:“做油墩子。”
沈清蘅一听,一双杏眼顿时变得亮晶晶的。
蒸鳜鱼她是吃过的,肉白如雪,细腻厚实,肥美鲜嫩,尤其上头淋过那一层酱汁,吃进嘴里更是说不出的浓郁鲜香。
可她却没尝过嫂嫂说的这油墩子。
她忙从杌子上站起来,凑到她身后细细地瞧。
原本傅媖没想着要做这个,只是李香芸带来的这兜河虾都还新鲜,活蹦乱跳的,若是不赶紧做成菜,可惜了。
她想了想,大川一会儿散学回家,这油墩子应当会是他这般年纪的孩子喜欢的。
傅媖从前见过那些有经验的老师傅做油墩子。
这东西做起来并不很麻烦,只需要支一口不算深的油锅,和上一盆面浆。等油锅烧得滋滋冒气时,师傅手里便拿一只缚着筷子的汤勺,伸进面盆里舀上满满一勺倒进提前做好的模子里,然后抓一把萝卜丝或荠菜末在上头薄薄的铺上一层,到这时,还要再浇一层面浆在上头盖住,最后安上一只小河虾,便可入油锅炸。铅皮模子上有长柄,顶端拐了个弯伸出来,像一只铁爪般牢牢地勾住锅沿,便不会滑落进锅里。
这只河虾是最后的点睛之笔,炸好后,底下的油墩外皮变得金黄鲜亮,这只小小的河虾却嫩红透亮,色如石榴,诱人得紧。
这一口下去,外皮油香酥脆,内里暄软厚实,虾肉紧致鲜嫩,满口浓香,却又因为有了那一点萝卜丝的清甜而丝毫不叫人觉出腻来。
傅媖没有模子,便只能直接把满载着面浆和河虾的汤匙浸入油滋滋的热锅中。
沈清蘅在一边瞧,觉得那瓷白的汤匙好似只在热浪里飘摇的小舟。
随着热浪的起伏,很快,底下的面浆渐渐开始凝固,原本柔软的面糊鼓胀起来,外形真的好似只圆扁的石墩,而顶上那只虾子就像是正安安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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