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家的老姑娘,今年刚满十六岁。

她八岁那年,她妈就害病死了,就剩下她一个独生女。也因为此,老金爱护自己的老姑娘就跟爱护眼珠子一样。

但是为了钱,他用一百两银子,卖了他的眼珠子。

老赵家给了说法,虽说是少掌柜的姨太太,小老婆,可是也有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守活寡?那不能够,按照请来的大神的说法,只要她嫁过去,赵丰年少掌柜的立刻就能好了。老金如实地转达给他的老姑娘,嘴上安慰她,心里边安慰自己。

嫁给有钱的,哪怕是做小老婆,也总比嫁给庄稼汉强不是?

老姑娘的眼泪都哭完了,眼角干干的,又干又疼,沙哑着嗓子,张口只有一句话:爹,别哭了,我嫁。

“行,行。”老金擦干了眼泪。第二天,八抬大轿就敲锣打鼓地来了。新郎官没来,在半路上等她。

老金家不住在围子里,只有几亩地。他岁数大,他姑娘是个女孩儿,能耕的地也有限。但只要她嫁过去,老金头儿就能雇上几个长工,再多置办几亩地。

十六岁的老姑娘,单薄的肩膀上扛着这几亩地和还没雇的长工,盖着盖头,穿着嫁衣,走进了轿子里头。

轿子里头逼仄而闷热。隔着盖头,只有一片红光,笼罩在她雪白而忧郁的脸上。她又摸了摸身上嫁衣的针脚,赵老太爷说了这个日子,必须是这个日子,说是十年难遇的黄道吉日,于是围子里的裁缝急忙忙赶制出来这一身嫁衣——其实她摸着有点儿大了,肩膀缝得太宽,而裤子又太长,但是她只有点头。

老金头不说,可是她咬牙不答应的时候,心里也犯嘀咕:几亩薄田里的秧苗是怎么死的?一大片一大片地死。家门口的死耗子,又是谁给挂上去的?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门口又给泼上红漆。她忍着眼泪,看老金头,她爹也不说话,向她投来几近乞求的目光。

她说,我嫁。

八抬大轿走得又稳又快,不知道是不是被交待过,这几个轿夫才走这么快。

所以当轿子猛地停下来的时候,老姑娘差点一头撞在轿子内壁上。

她猛地把那恼人的盖头扯了下来,因为她忽然听到了马蹄声,有如春日的惊雷,轰轰隆隆,鼓噪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紧接着,轿子外那些总是粗声粗气的强壮轿夫叫嚷起来——

“马,这是,这是——”

“我的妈呀,是胡子!胡——”他说到一半,“砰!”地一声,轿子外传来□□倒地的声音,他再也不说话了。

她猛地捂住嘴,缩在轿子一角发起抖来。

几个轿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她没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哀求和泪水,比如“大爷你行行好我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放俺们走吧俺们啥也没看见”一类的。

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

老姑娘奇迹般地停止了筛糠似的发抖。胡子,真是胡子!求饶又有什么用?

这时候,外面的胡子居然还在笑,她听见一个人说:“大柜,都收拾干净了。”

那人没说话,另外又有人叫道:“新娘子!你别怕,出来吧!”

老姑娘听过很多关于胡子的故事。

她娘还活着的时候,为了吓唬她,让她早点睡觉,总是用胡子来吓唬她——在娘的睡前故事里头,胡子都是青面獠牙、茹毛饮血的!而且,她长大了之后才听说,不光是杀人不眨眼,这些胡子还有好色的,专把小姑娘劫上山糟蹋……

一想到这里,她刚才聚积起来的勇气,又全都流走了。

外面的人不耐烦了:“新娘子,我说你别怕,你就别害怕!我们不劫财,也不劫色!赶快出来,误了吉时,我们也难办!”

吉时?胡子劫道,还讲究吉时的?

不过,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她站了起来,小腿肚子还是转筋。瞅瞅她这命!几十年难遇的黄道吉日,就让她被胡子劫道?被胡子劫道是不是也比嫁给赵丰年好呢?这真是说不清。

她掀开轿帘,走了出去。

轿子外头,有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

这马通体白色,一块杂色的斑点都没有,像是连环画里才能有的那种马。再顺着马脖子、马头往上看,就看见了马上坐着的人。

这人也是白色的,他穿一身体面衣裳,头顶上还戴着一顶白帽子——不是庄户人家那种瓜皮帽,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帽型,不知道是不是洋人的样式。那帽子下的脸呢?她又看那张脸,线条英挺,眉目英俊——或许有那么一点儿眉压眼,可是眼睛总是脉脉含着水似的,就一点儿也不凶了。此刻,这张脸正对着她。

她一下子看傻了,直到这人忽然开口说:“咋了,新娘子,相中我了?”

胡子堆儿里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

老姑娘脸红了,可是一点儿也不怕他。这时候,忽然有人在旁边咳了两声。

她扭过头去,只见另一个人,也骑着马,走上前来——嚯!如果说白帽子是英俊,这个人就只能说是美丽了!不过,他似乎没有白帽子那么好的脾气,那双美丽而略带寒气的眼睛往她身上一扫,扫得她浑身冷飕飕的。

这十足的漂亮人皱了皱眉头。

“行了,这就换衣服吧!”那个刚才叫她别害怕的人又开口了,把她吓了一跳:这人居然只有一只眼睛!

“什,什么换衣服?”

见她一脸茫然,白帽子说:“新娘子,我知道你不愿意嫁人。我给你一百二十两现银,你回家去,咋样?”

老姑娘更茫然了,漂亮人儿在她旁边冷冷哼了一声。

“别整那出儿啊。”白帽子呲嗒他,“来之前在家都说得好好儿的。”

漂亮人儿似乎气得咻咻地出气儿,不说话。

“新娘子,到底行不行?你给我个准话儿。”

“行!”老姑娘梳妆精致的脑袋瓜点得像鸡啄米,为了防止他后悔,或者算出来他比赵仕国多给了二十两,赶忙又说了一遍,“行!”

老金家的老姑娘,今早上哭丧着脸穿着嫁衣裳走进轿子里,现在又乐呵呵地穿着粗布衣裳走了出来。她换衣裳之前,白帽子跟她说“这是我家媳妇的,有点儿旧,但是不埋汰,你别嫌弃”,她听了,甚至还有几分失落嘞。

但是一想到可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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