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武师拳伕皆换上带有各自编号的布衣后,崔承戟才收回手,微扬下巴,目向台上:“仔细看。”

宝音依言看过去,从一到八,共八位武师列成一排,面朝台下作揖。

因间隔太远,这些人面目不清,只大概能看个轮廓。不过,他们皆垂头而立,眉眼低顺,像认了命的苦命人,毫无武师拳伕的精神气。

比试共分七轮,才决出最后胜者。

比前崔承戟押宝的五号武师,毫无疑问拔得头筹。他身高体阔,力大无比,单论力量便胜过其余所有人。其中最惨的数八号武师,他中等个子,身材精瘦,与七号比试胜出后的第二轮,即对上五号。不出三回合,他便被五号死死压在地上。最后一次被五号甩出去时,八号骨骼撞上铁制栏杆的声音响彻整个武馆,宝音倒吸一口凉气,蹙紧眉心扭过头不敢去看。

崔承戟冷眼看五号一路披荆斩棘,侧过脸:“宝音,五号如何?”

宝音懵懂望他。

“什么?”

他屈指为枕:“做你的护卫。”

宝音心中一惊,又想起五号将八号甩飞出去的情形,忙摇头:“不是有榕度吗?”

崔承戟阖眸:“榕度擅验尸辨毒,他跟着你,那些尸体只能由我来验。”

他微微蹙眉:“麻烦得很。”

宝音心想二叔领少卿之职,既要查案追踪,又要与靖州官员世家周旋,如今再添上验尸、刑讯等事,确实麻烦。她又望向台上脸颊堆满横肉的五号武师,他看起来跟二叔差不多高,体格却有两个二叔那么大,宝音不禁暗暗咽了下口水,小声:“二叔把我也带上,榕度就能验尸了。”

崔承戟拒得干脆利落:“那地方你不该去。”

他眯眼看五号:“就他吧。”

“等等二叔!”宝音抿唇,“我看其他几位武师也是武艺高超,不若等比试完了再来选。这个五号武艺虽好,可体格阔大,十分笨重,且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我……我害怕。”

她小心翼翼攀上崔承戟搁在几上的手臂,蹙眉:“像绑我和贞杏的那俩人。”

听了此话,崔承戟自然应允:“这最后一轮与五号比试的二号,也是不错。”

宝音虽抿唇看台上战况,心中却起的是另一阵风浪:连榕度也要调走了,牵着她与二叔的游丝又断了一根。她该如何再靠近二叔?

她带着这份怅惘看完了最后一场比试,观众席爆出喝彩掌声,唯有宝音与二叔这间雅座静悄悄的。

“二号如何?”崔承戟指尖轻扣瓷盏,“那三号也是不错。宝音,你意下如何?”

猝然被人点到名,思绪瞬间回笼,宝音怔然:“我还是更喜欢榕度……”她声音越来越小。

崔承戟蹙眉,抬手唤来小厮,耳语几曦。小厮点头哈腰地退下,不一会子,便领台上八人鱼贯而入。

小厮躬身:“大人,您要的打手。”

高矮胖瘦八名打手一字排开,皆穿同样形制的麻布衣衫,皆汗光津津,皆垂头而立,脚上不知何时皆锁上铁链。

宝音一怔,双瞳惊颤。站在最角落的、嘴角还残着血痕的八号武师,不是别人,正是阿四!

崔承戟冷眸瞥过这八个人,只在五号身上略停留一息。他侧过脸:“想要哪个?”

转眸却见宝音凝如玉雕,双目瞪圆,死死锁住最末那道清瘦身影——八号。他顺宝音目光看去,那八号脖颈处旧疤如毒蛇吐信般赫然出现,直直延伸至耳后。

原来,这就是救宝音的那人。

崔承戟弯了唇角,他因宝音的承诺不曾寻找此人,没想到竟能在此地遇见。当真是巧。

宝音攥住崔承戟的衣角:“二叔……”葱指轻轻一点,指向最角落的八号。

只这一句“二叔”,阿四浑身如触雷电,遽然抬眸,惶惶对上宝音的一对水晶眸子。

武馆小厮忙赔笑:“此子身世干净,出手利落。虽说年纪小些,但想必与崔小姐更合得来。”

崔承戟思量一瞬,忽将茶盏重扣:“都介绍一遍。”

小厮哈腰:“是。”

“一号,靖州人,家有七旬祖母,再无其他家人。轻功了得,尤擅使暗器。”

“二号,天杭人,家有兄弟姊妹四人,父母俱亡。擅使柳叶刀。”

……

“八号,密州人,父母俱亡,孤身一人。擅使白蜡钩镰枪。”

等小厮介绍完毕,宝音忙追上话:“二叔,八号是密州人,父母俱亡。我也是。”

崔承戟不答,只屈指扣几案,碰撞之音惊得雅间内阒静无音,只剩下宝音如鼓心跳。小厮看出来崔承戟不大喜欢这个八号,忙介绍起二号和三号。

“大人,这二号和三号也是极好……”

崔承戟摆手:“小姑娘选中八号,就他吧。”

他明知故问:“叫什么?”

阿四还愣着,小厮忙踢了他一脚,阿四后膝受力,双腿一软,扑通跪下,抻得踝间铁链铮铮作响。

小厮告喏:“是个哑子,叫阿四,大人莫见怪。”

“哑子?”宝音噌得起身,语气急切,“怎么可能!”

小厮拍拍手,示意其余打手退下。等到雅间内只剩下崔承戟、宝音、他和阿四时,小厮赔笑:“虽是个哑子,但心眼儿实诚。而况这些身上有个残疾啊病啊的,只要调.教好了,比健全的更忠心呢。”

“不可能……”宝音正要上前,突觉手腕沉坠,她一下子被拉进二叔怀里,阔大袍袖笼住她身躯。

崔承戟扶住她,拂袖起身,声冷如冰:“哑的?”

小厮躬身近前:“是。”

玉骨扇抵住小厮咽喉,勾唇笑:“昨儿还哼着靖州小调上青邙山的嗓子,怎么今儿就锈了?”

小厮冷汗涔涔,踉跄后退半步。

崔承戟垂眸看跪地之人:“身契几钱?”

“五、五十两金。”

崔承戟自袖中取出一张飞钱,压在几案上。他轻捏宝音手背,温声:“乖,坐回去。”

行至阿四面前,玄色袍角拂过地面,阿四跪地只见崔承戟靴头银线暗纹。

他蹲身与阿四视线平齐。

阿四忙躲开眼神。

崔承戟蹙眉:“就是这脖子上的疤,只怕吓了我家孩子。”

“几岁学武?”

“七岁来的。”小厮忙道。

“父母如何死的?”

“据说是七年前密州城破,死在蛮军马蹄下。”

“哦。”崔承戟冷笑,屈指挑起阿四下巴:“是吗?阿四。”

阿四浑身颤抖,闻言忙点头。

“好。”崔承戟霍然起身,指案上飞钱,“领了银票下去,取他身契过来。顺道将你家掌柜请来。”

小厮

挑了一角眼皮,小心试探问:“不知大人请我家掌柜,所为何事?”

崔承戟含笑:“本官查案,还需通禀于你?”

小厮捧了飞钱银票,惶惶瑟瑟离开此间。崔承戟着人唤来在外伺候的榕参、榕度,对榕度:“送小姐去马车上候着。这个阿四,领他去卸了铁链,换件干净衣裳。”榕参则随崔承戟一起留在雅间。

出英道馆后,榕度扶宝音坐上马车,又唤了另一个护卫领阿四更衣。

宝音坐于车内,双手绞着帕子,心中甚不平静。榕度立于车帘外,恭谨道:“宝音小姐,那小子换好衣裳了,要唤他过来么?”

“要!”宝音迅速答道。

阿四由人领来,垂首立在马车踏板前。宝音掀了帘子:“阿四,你上来。”

榕度抬手拦住:“小姐,这不合规矩。”

宝音只好提着裙裾,坐到踏板上,急得要哭:“你怎么了?怎么会哑呢?昨儿你不是还好好的吗?”

阿四只低着头,不作答。

“说话呀你。”

见宝音着急,榕度抬腕提剑,刀鞘顷刻间抵住阿四下颚,迫他抬头。

阿四眼中已蓄满泪珠。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怪叫,终是不甘心地又垂下头。

宝音从车内取出一叠纸,特特研墨,狼毫蘸饱墨汁,宝音递到阿四面前。

阿四摇摇头。他不识字。

宝音把狼毫塞进他手中:“画出来。你画给我看。”

阿四不曾认过字,自然连握笔也不会。他满手攥住狼毫,颤颤抖抖地画下昨夜所见一切。

虽然线条粗陋,但不难看出是一具无头尸。阿四指着尸体,“啊啊”地似乎要表达什么。

“你认得他?”

“啊啊。”

“他在你面前死的?”

“啊啊。”

“阿大?!”

“啊!”

阿四迅速翻开下一张纸,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中间点满无数小点。

宝音横看竖看,看不明白。

阿四一壁指这幅画,一壁指自己的嗓子。

榕度也凑过来瞧:“像纸包着粉末似的。”

阿四用力点头,他忙转身,神色激动地指“英道馆”匾额,眼中泪水尽数流下。

榕度:“英道馆毒哑你的?”

阿四爆出哭声,他拼命点头,像突然疯癫的人那样,涕泗横流。

昨夜,阿四受贞杏所托前往青邙山山洞救宝音下山,因英道馆不许拳伕武师在黄昏后离开武馆,阿四便在黄昏点卯后,悄悄离开,并拜托阿大为其掩护。

阿大担忧阿四安危,悄悄返回,却被山贼发现,被误以为侵占山贼领地,惨遭杀害。阿四逃回,请英道馆掌柜前去救人,却被毒哑,迫他保密。

宝音:“阿大是英道馆的人,为何英道馆对他不管不顾?”

阿四摇头。

“那伙山贼到底是什么人?”

阿四又摇头。

榕度思索道:“青邙山位置偏僻,周遭只有一座青邙山,人口稀疏,也无官道不便打劫,他们何故占那座山头?”

阿四再摇头。

宝音:“阿四,昨日青邙山还有两个死者,同阿大死状一样,你知道吗?”

阿四再再摇头,遽然抬头,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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