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仗来得突然,耗时却不短,就这样从暮春打到了晚夏。
这期间,郊外的仁和书院分院已然建起来,军药作坊也得以扩建。
戎州府制出的伤药源源不断送向战场,各州前来仁和书院临时培训的军医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仍然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对战双方僵持不下,你来我往耗了一个又一个月。
吐蕃这回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倾尽全国之力,还带上数个周边附属的小国,似是孤注一掷,誓要从大夏撕下一块肉来。
敌众我寡,若不是有今非昔比的戎州军在前面压着,以其他几州的实力,只怕早已节节败退。
怎奈打了这么久,却始终不见朝廷派遣援军来。实在催得紧了,也就象征性地多发些军费粮草了事,仿佛已然顾不上这大夏西南方最重要的边境。
姜鹤羽想起曾在栗娘船上听到的那些商人的谈话,回忆着脑中还有印象的史料,算了算大概的时间,看向长安城的方向,眉间深深皱起。
只怕,是那向来病痛缠身的圣人,快到时候了。
她心事重重,也没怎么看路,一只脚刚踏进府衙门槛,就险些与匆匆而来的孟芸颖撞上。
小姑娘一个趔趄,好险稳住身形,正欲开骂,看清来人,当即又喜又急,拉着自家师傅的袖子大喊:“师傅!快!出大事了!楚王殿下要见您!”
“楚王?”姜鹤羽一怔,不明所以,“何时的消息?人在何处?”
“就是刚刚刺史府来信,说楚王殿下已经在路上了,师傅,您快准备准备。”孟芸颖紧张得出了一脑门子汗,手忙脚乱地失了方寸,“我也不知殿下突然来是要做什么,为何要见您,我……”
“天子也得讲王法,他还能吃了我不成。”姜鹤羽拍拍她的肩,带着她往值房去,“别急,你且慢慢说。”
孟芸颖这才咽了口唾沫,摸了摸发麻的胳膊:“好、好。”
姜鹤羽听她语无伦次地颠来倒去讲了半天,才弄明白,如今楚王殿下正在来戎州的路上,竟是跟在前来培训的新一批军医队伍中。
这位金尊玉贵的殿下不知抽的什么疯,像是一时兴起,也未提前传信,直到快到地方了才想起通知魏刺史,并且点名要见姜鹤羽。
这可将榻上瘫着左拥右抱的刺史大人吓得,一个咕噜爬起来,几乎是前后脚就将消息送到了医药司来。
姜鹤羽倒不如他们那般着急上火,面色平静地叩了叩茶盖。
其实她心里也拿不准这素未谋面的楚王意欲何为,但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位殿下并非什么为非作歹之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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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府衙待客厅。
姜鹤羽垂首看着地上青砖,耳边只能听到上方茶盖缓缓磨在杯口的轻响。
如有实质的目光在她身上不知扫过多少次,直至一盏茶喝完,那人低沉的声音才在她头顶响起:
“抬起头来,本王看看。”
姜鹤羽领命抬起头,清凌凌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上首之人。
端坐于蒲团上的楚王面宽耳阔,年逾四十,气宇轩昂,正值当打之年。
他身份贵重,是当今天子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样的出身,足以在史书上留下痕迹。
史载,成安二年,益州府城破,楚王李淏浴血杀贼百人,率家眷自焚于府中,只给闻风而来的敌军留下了一地残屋败瓦。
而前些时日,她曾听魏刺史偶然提起,天后殿下意在来年将年号从永嘉改为成安,以为圣人祈福。
姜鹤羽睫毛微颤。
楚王看着这个不卑不亢的年轻人,忽而不辨喜怒地赞了一声:
“胆儿挺大。”
“臣不敢。”姜鹤羽又垂下头。
“过来罢。”楚王摆摆手,示意姜鹤羽坐到他对面。
他提着宽大的袖摆,姿态风雅地给姜鹤羽重新沏了热茶,宛若一位文士,教人全然看不出他骨子里竟有那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血性。
“其实找你来也没什么紧要事。本王只是好奇得紧,想看看这军中吹得神乎其神的医药圣手,究竟长得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
姜鹤羽接过茶盏,礼节性地抿出一个笑:“殿下谬赞,臣领朝廷俸禄,不过是做些分内之事。”
楚王手上一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了她半晌,低声笑道:“你俩可真像。”
姜鹤羽面露不解。
他挑眉,也不卖关子:“你那夫君,江离。”
猛然听见这个名字,姜鹤羽有一瞬的恍惚。
自他出征起,她已经很久没收到他的消息了。
嘉州大乱,民不聊生,隐在各处的亡命之徒也趁机浑水摸鱼。光是要将前线的战报送到后方,都得折损不少将士,又怎能再耗费人命在家信上呢?
每回不过只能在战报和阵亡名单上得到些蛛丝马迹的猜测。战场之上,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楚王总算在她脸上看到了些许情绪波动,即刻压低声音冷笑一声:“江离,哼,能言善辩,面甜手黑,收揽人心很有一套。”
姜鹤羽闻言微微皱眉,直起身,拱手道:“殿下容禀,外子对朝廷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楚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这位殿下变脸比翻书还快,笑了好半天,这才好心情地挠挠额角:“莫急嘛,是个人才,我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姜鹤羽紧绷的肩头松下几分,在心里无语地翻了个白眼,面上不显:“殿下宽仁。”
楚王笑够了,转着扳指问她:“姜司药,以女子身份为官,辛苦吗?”
“若说不辛苦,那必然是假话。但这其中有多少是源自这份职务本该会遇上的麻烦,又有多少是女子这层身份带来的阻碍?臣以为很难分清。”姜鹤羽道,“在其位谋其职,古往今来,实干之臣的路总归是要艰辛些。既然朝廷愿意给臣这样一个机会,辛苦与不辛苦,都是臣自己的选择。”
楚王看了她一眼:“你胆子果然很大。”
“臣不敢。”
楚王听完,笑哼了声。说着不敢,开口却是讽了一片人。他不再说话,只慢慢品起茶来。
姜鹤羽也不多话,只默默作陪。
他嘬着茶汤,侧头望向窗外,似逐渐兀自陷入了沉思中。不知过了多久,楚王忽然开口:
“姜鹤羽,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不等她问,他便自顾自说起来:“你让我想起了我的皇姑母,大夏的开国功臣,天下女子的表率,定阳公主。”
姜鹤羽看向他,眼中氤着莫名的情绪。
前朝末期,暴君昏聩,民不聊生。彼时方才新婚的定阳公主,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个普通的武官之妻。谁也未曾想到,她在目睹底层疾苦后,毅然变卖家产,赈济灾民,短短几月间就赢得了不少百姓拥护。
天下大乱之时,她靠着积攒下来的声望,统领娘子军,跟随父亲揭竿而起,东征西讨,先后攻占了关中大片地区。而后,定阳公主与她的兄长、后来的先皇会师渭河,一同举兵攻破长安。
太祖在京城登基后,先皇与定阳公主兵分两路,一人带兵平定残余军阀势力,另一人则驻守祖地大本营数年,驻地也因此更名为娘子关。
葬仪之上羽葆鼓吹之声犹在耳畔,军旗招展,虎贲甲卒,那时还是个孩童的楚王,并没有意识到,那数十位军官抬起的硕大棺椁里,躺着的便是他威严又慈祥的姑母。
如今几十年过去,现下的娘子关,已然不剩多少娘子了。
可悲,可惜啊!
楚王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背着手往廊下走去。
“皇姑母也是这样一位刚强的女子,与她夫君,也同样伉俪情深。”
定阳公主的丧仪刚过去不到三月,公主府的白幡尚未撤去,镇国大将军就紧跟着去了。
姜鹤羽落后两步,不远不近地缀在楚王身后,静静做一个倾听者。
他步伐缓慢地走了许久,最终在庭院中停下。
天边的云压得暗沉,花台里也带出些潮湿腥气。
“时隔多年,还能看到你这样有先贤遗风的女郎,本王很是欣慰。”
隔着蜀地的崇山峻岭,楚王仰面望向长安的方向。
“暴雨降至了。”
他回过头,垂眼看向面前那道挺拔的身影:
“姜鹤羽,你能同一起这万千将士一起,守住我大夏边疆吗?”
姜鹤羽深深弯下腰:“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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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大夏深宫之中尚未传出任何风声,吐蕃那边,赞普遭到刺杀、性命垂危的消息却不胫而走,甚至传到了前线。
消耗如此之久,本就已然有败退之意的西域联合军顷刻慌了神。
军心动摇,战场局势瞬间一边倒。
大夏边军的士气空前高涨,越打越顺,将这些年受的窝囊气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
七月下旬,戎州军凯旋。
姜鹤羽跟在魏刺史身边,在城门口从天亮等到天黑,却始终未见江离身影。
“吁——”
长长的队伍中忽地跑出一匹快马,目标明确向她而来,在她面前堪堪勒绳停下。
是蒋峰毅。
他急切翻身下马,胡子拉碴的面皮抖动着,手忙脚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弟妹,离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姜鹤羽心头陡然往下坠了几分。
蒋峰毅见对面人站在原地不动,面色隐隐发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话中的歧义。
他“哎哟”一声,一巴掌拍向脑门,连忙道:“瞧我这张破嘴!离弟他好着呢!没事儿!”
姜鹤羽一直睁着的眼皮眨了眨,这才伸手接过那封信。
蒋峰毅边擦汗边解释:“原本战事结束,行装都收拾好了,离弟也高兴地跟什么似的,还去街上大包小包给你买了不少吃的穿的。可是临走前一晚,不知他收了封什么信,突然就面色难看起来,当夜便下了决定,要带一队人往北去剑州。”
“剑州?”
蒋峰毅点点头:“他说如今边境到处打仗,不安生,要把剑州的远房表弟接到戎州来一起生活。”
他担心姜鹤羽不高兴,心里暗道江离不会办事儿,帮着说了几句:“弟妹……我寻思这也不是啥坏事,只要不住在一个屋檐下就行。一家人嘛,在一处相互扶持,总比单打独斗强。”
表弟?
姜鹤羽轻轻皱眉。
江离哪儿来的表弟?还在八竿子打不着的剑州?
她不动声色地附和:“确是如此。”
蒋峰毅没在她脸上看到不虞之色,当下松了口气。
他蒲扇大的巴掌遮在嘴边,放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怕路上不太平,又给他多加派了些人手。但这不合规制,弟妹,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我明白。”
姜鹤羽颔首,指腹在信封上轻轻摩挲。
她向蒋峰毅道了谢,即刻回府,关紧书房门窗,这才拆开信细读。
信纸上除了多出许多絮絮叨叨向她倾诉思念之情的话语,旁的与蒋峰毅说的并无二致。
可是——
姜鹤羽轻轻掸了掸信纸,嗅到空气中隐约的陌生气味。
江离可从来没有给信纸熏香的习惯。
她辨出其中香橼的味道,思考片刻,取来烛台,将写满字迹的纸与烛火隔着一段距离,慢慢烘烤。
不多时,信纸最尾端的空白处竟现出一行方才没有的小字。
姜鹤羽凑近,细细辨认。
“巴州救友,半月可归,卿卿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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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州,暴雨正疾。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这样的天气对穷凶极恶的匪徒而言,正是天时地利。
然而不幸,他们遇上了正规军。
对面那群训练有素的黑衣男子们包头覆面,只露出一双双锐利的眼睛。
令行禁止,雷厉风行,与京中的精兵也不遑多让。
这也便罢了,奈何他们的装备也是一等一的好。一刀砍到他们身上,不仅不见血,甚至还能清楚听到刀口与黑衣之下盔甲相撞的铮然之声,让人从牙龈酸到太阳穴。
匪徒大骇,瞪大眼面面相觑。
不是说落水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吗?怎么还能找来这么多精锐护着他?
明明他们从长安一路尾随过来,从未看到有任何可疑之人接近!
“操了!你们难道是边军精兵?!”
黑衣人这边无人应答,队伍里,除了领头之人的简短的指挥声和其余人闻令而动的打斗声,再听不到旁的杂音。
百余人有组织有纪律地且战且退,混战一夜,从城郊打到几十里外,总算赶在黎明前夕,甩掉了伤亡惨重却穷追不舍的歹徒。
一行人找了个破庙,精挑细选出三具贼人尸首,泼上桐油混着干树枝丢进去,一把火燃起来,烧得仅能堪堪辨出人形。
天光大亮,刺眼的火光渐熄。
将士们护着人往西南方向而去。
没人知道救的是谁,唯一心知肚明的是,这些所谓的匪徒,不过是伪装起来的杀手。
新一天的太阳平平无奇地从地平线上升起。
清一色的黑衣人中,四道或坐或躺的锦衣身影分外显眼。
劫后余生的锦袍男子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他咽下喉头腥甜,牙关咬得死死的,眼角微微湿润。
忍着痛确认几位家人性命无忧后,他来不及缓口气,就拔腿冲到最前方,向为首之人行了个大礼。
“多谢壮士相救!”
“不知壮士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我……”他感激的话未说完,便被一双手被托住胳膊拉起来。
对面那仅露出一双凤眸的黑衣男子抬手,缓缓解下面巾:
“是我。”
锦袍男子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惊得睁大双眼,连一向矜贵持重的声音都变了调:
“子安?!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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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阔的旷野之上,两架马车停驻,被一队歇息的士兵团团护在中央。
江离生起火堆,往釜中添了些清水。
玄衣男子拎了只灰扑扑的野雉大步走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哑声抱怨:“这野味当真是难打,忙半个时辰,弄得我一身泥。”
江离道:“说了派人去,你自己不愿。”
“今时不同往日了,往后哪还有那么多人供我使唤?”他无所谓般说完,见江离不接话,又问道:“水何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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