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背窜词了不知道,但归先生与海先生在世子身边呆了这小半个月,到底也算练出来了。在短暂而死寂的沉默之后,两位先生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开始议论近日的诗会文会,全当刚才的两句诗不曾存在过。

张太岳的情商当然是顶上加尖,天下无敌了;可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点名字的人,情商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嘛。

无论后世对八股取士诟病再多,到如今为止,国朝的科举依旧是这个世界最合理公平的晋升制度。在高祖太宗朝两次完善之后,礼部会试基本没有什么徇私舞弊的空间。即使阁老重臣们要提拔后人,也只能在这种文人聚会上搞一搞擦边球,靠诗赋文章将自己的出色子弟推出来出一出风头,为后日科场扬名埋一点伏笔。

这样高端私密的文会,等闲士人当然是攀辕莫及。就是归震川与海刚峰的参会资格,也是穆祺舔着一张老脸,拿穆国公府的名帖硬要来的——说实话,穆国公世子居然对文会生出兴趣,那简直是京城上流里头一号的咄咄怪事,足以让文官的圈子惊掉下巴。而手持国公府名帖入场的两位先生,便难免要受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歧视:

连穆国公世子这种人都要巴结,你们的品味到底是有多差呀!

不过,这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往往招致的只是扮猪吃虎式的打脸,如今也决不例外。两位先生都是宽厚的人,言谈中常常帮别人掩饰一二。但穆祺仔细分辨,还是迅速察觉出了端倪——京城高端的文会花费不菲,攒局的人当然不会好心到为他人做嫁衣裳。如此大张旗鼓笼络士人,往往是为了让自家的子弟脱颖而出,在入仕之前便积攒一点声望。

这样的用心无可厚非,操作上也相当简单。文会的走向毕竟被主家隐约把控,只要提前漏题预备,再请两个帮闲做吹捧的气氛组,一般都能在集会中压住场面。

但既然是“一般”,那当然就有不太一般的时候。

譬如吧,最近京城中颇有名声的,大概便是兵部阎侍郎在家中开的那一桌“赏春宴”,将飞玄真君御赐的药酒做文会的彩头,名义上是与赶考的举子同领圣上的恩典,实则是想将自己的亲侄子阎之明趁机推上台面,肥水不流外人田。

为了这个目的,阎家筹备得很是仔细,甚至弃选了如今常用的诗赋,特意将体裁锁

定在自家甚为擅长的散文与策论上,希图以奇击正,来个出其不意,趁乱取胜。

……然后嘛,他们就一头撞到了归震川手上。

归先生倒也很懂人情事故,写散文都收着两分笔力,甚至没有用自己最为熟悉的题材。但还是那句话,人与人的文学天赋差得实在太大了。人家可能都没怎么用力,但对手却实实在在是一败涂地,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

总之,归震川一挥而就,满座传看文章,一看一个不吱声。虽然都说文无第二,但差距太大了傻子都看得出来。当着主人的面打脸当然不好,但总不能在这么多文人的面前装耳聋眼瞎,胡乱吹捧吧?

再说了,大家都是读过书的,自然一眼就看出了眼下是什么个局势——这种装x被打脸的套路,不活脱脱就是当年滕王阁序的再版么?偏偏主人家还同样姓阎!这种东西搞不好是要进历史书成典故的,如今跳的太欢,是想着将来当个永垂不朽的小丑么?

当然,区区一篇散文还不算什么,官宦人家入仕京华,将来殿试上一决高下,还是要在策论上分胜负的。这一点就是阎家的强项,绝非寻常士人可以僭越了。

“策论就是议论时政,阐述政论,人家有个侍郎叔叔,自是大占优势了。”穆祺还特意解释,怕两人心中存了些什么:“这样的优势,不赢才叫奇怪。”

归震川默然不语,海刚峰迟疑踌躇,如此沉默片刻,还是海先生小声开口了:

“实际上,那位张太岳也来参加文会了……”

穆祺:…………

他愕然片刻,居然情不自禁,对阎侍郎生出了一点同情。

·

阎家一口气吃了两发滕王阁序同版大招,阎侍郎本人如何想,外界还不得而知,但张太岳的名声,却是青云直上,在京中也流布甚广了。

同为本朝的ssr,海刚峰就对张太岳议政的言论印象极深,甚至能全文背诵:

“那位张先生说,如今天下多事,宗庙、倭寇、元史案,各项事端纷繁错杂,难以决断;但当今圣上慨然英发,却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虽然朝中多事,却必定是快刀斩乱麻,在短时间内一举定鼎,再无拖延……所以,朝中不日还会有大的风波。”

说到此处,海刚峰也有些犹豫。张太岳在文

会中论证得逻辑清晰,条条是道,由不得他不相信。但如今静下来细细一想,还是深觉不可思议:迁太庙修元史办海防,每一项都是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的艰难政务,哪怕仅仅布置分派,也是莫大的工程;这样繁重的工程,怎么可能在仓促之间尽数决断呢?

治大国如烹小鲜,欲速反不达……难道朝廷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但穆国公世子惊愕片刻,却以极为怪异的表情缓缓点头:

“连这一点都能猜到么?果然是张太岳……”

果然是国朝摄宗,三百年官场的精华凝萃,朝廷的人肉ai大模型。老道士一辈子阴阳怪气云山雾罩,玩的就是圣心莫测那一套。除了内阁几个人精中的人精,恐怕连六部的堂官都摸不清圣意的底细。一个刚刚进京的士子能把皇帝的脾性看得如此透彻,这份眼光当真是老道得吓人。

是金子哪里都会发光,据说清流的许少湖已经在下手拉拢人才了……许阁老好见识啊!

海刚峰惊诧莫名:“真要这么迅速么?”

穆祺微微一笑:“陛下做事的风格就是如此。以现在的情形看,恐怕万寿节前后就会有分晓……大约圣心别有考量吧。”

圣心有没有考量他不知道,但从后世的考古来看,老道士的风格多半还是受了丹药的影响。重金属中毒引发了不可抑制的急躁与烦闷,忍耐力极速下降,行事越来越操切躁急;才有这种不顾实际,上头硬干,直接梭·哈的操作。

实际上,这种脾气在后期越发明显,以至于都被臣下摸清了套路。闫党就经常在他服丹后送来进谏的奏疏,趁着老登药性发作勃然大怒,框框下黑手整人。搞得朝政是乌烟瘴气,无人敢言,直到众怒沸腾,拱出了海刚峰这颗大雷为止。

算计了一辈子人心却被下面当猴子耍,这大概就是老登的福报,怪不得谁来。

不过,海刚峰当然不知道这样不堪的缘由。他尽力去理解老登的决定,却依旧是忧心忡忡:

“别的我也不敢议论,但海防的事情,恐怕不宜大张旗鼓吧?倭人的使节毕竟还在京中……”

倭人又不是傻的,怎么还眼睁睁看着你筹备海防剿灭自己?狗急也会跳墙的,更何况倭寇比动物还是聪明了不少!

如今沿海空虚,要是提前引爆了祸乱,又该

如何应付?

穆祺摇了摇头,只能嘘一口气:

“无论如何,圣上的决意是不可更改了……当然,接待倭人是我的差事,总不能真让事情闹到太大嘛。”

·

事情果然不出海刚峰的预料。整顿海防的消息宣扬后不过两日的功夫,倭国使臣楠叶西忍便气势汹汹找上了门,面色难看,举止无礼,远不是十数日前对着青词毕恭毕敬的模样。显然,在东厂大肆抓捕倭人眼线、搜捕官员,皇帝又是这样一幅强硬的面孔;被接连刺激的使臣终于忍耐不住,决意公然试探了。

“我听说上国正厉兵秣马,欲图谋我国!”他声色俱厉:“我等恭敬朝贡,难道就换来上国这样的对待吗?何等背信弃义!”

正在仔细检查公文与邸报的穆国公世子头也不抬,只是招手让侍奉的仆役退下,然后才慢条斯理的开口:

“容我指正贵使几点。第一,以贵我双方的谈判情况,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背信弃义’,如此言不及义,贵使还是该多多练习汉语才好。第二,论‘背信弃义’,我国的确望尘莫及,比不上倭国的见识。第三……“

他终于看了一眼楠叶西忍,微微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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