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片枫叶落下的时候,朝廷等候了许久的大消息也终于到了。在长达数月的考察之后,派遣至各地督导宗藩的御史逐批返回,并向朝廷呈递奏疏,汇报半年以来的见闻。

应该说,出于某种亲亲相隐的惯例,这类公开呈递的奏疏一般都不怎么愿意公开的攻击宗亲,害怕落个唆使皇帝苛待骨肉的名声;但无奈皇帝的宝贝亲戚们实在是太能作妖了,即使奏疏极力掩饰,都可以轻易看出其中逆天之至的种种举措,令见多识广的朝廷重臣亦大为瞠目,不能自已。

到十月三十日,此事又起了惊天动地的波澜,由奉命巡视东南的都察院御史王润莲及上虞县令海刚峰所联名的奏疏送入京中,直接捅破了江浙及南直隶数省宗亲的种种内幕,笔锋所及,简直触目惊心——欺男霸女掠夺人口兼并土地殴打官员已经是跋扈宗藩必备小连招,司空见惯到不用多说;沿海的藩王独占地理上巨大的优势,居然还勾结东瀛人葡萄牙人大行走私,乃至有拉拢倭寇改朝换代的念头!

这些宗藩事先就打听过飞玄真君的喜好,知道他六十大寿时多半还要到湖北给亲爹亲妈扫墓,所以私下已经养好了倭国的死士,打算趁飞玄真君泛舟湖畔时来一个彗星袭日——横竖大安皇帝易溶于水,离奇暴死的又不止一个!

这一套方案做得粗糙之极,轻易就被上虞县令海刚峰探知了风声,随后借着钦差王润莲的王命旗牌直接将王府一围,从密室查抄出了全套的证据,直接送进了京城。

这一套东西递到御前,激起的暴怒可想而知。当天内阁的重臣们甚至都不敢回家,全部都聚在宫中值房静坐,屏息凝神的等消息。而飞玄真君也没叫他们失望,立刻送来出一张墨迹淋漓的纸条:

“顷接浙江八百里急递所呈诸蕃罪状,丧心病狂触目惊心,朕览之不胜惊骇;着内阁及六部公议!”

几十个字大小不一、笔画凌乱,倒像是幼儿的笔迹。在场一看便知是皇帝病中亲笔。能顶着后遗症抖着手也要写这么一张纸条,可见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激愤到了何等地步!

主辱臣死,主上狂怒至此,臣子不能不愤君上之慨;但身为皇权最忠实的贴心老棉袄,首辅闫阁老及次辅许阁老却只将纸条传看了一回,随后放上书桌,回位闭目安坐,竟然没有再说一个字。

明明是叫内阁公议,拿到纸条一言不发,岂不是有欺君忤逆的嫌疑?众人疑窦满腹,莫知所以,也只好随之沉默。

如此默然一刻钟之久,大家才终于从心底服了这两只老狐狸——刚才奉命传旨的李再芳又匆匆折返,抓起桌上的纸条就在油灯上点燃,然后厉声警告在场的重臣绝不许泄漏,权当没有这么一份旨意。

面对诸位大臣的诘问,李公公犹豫再三,终于叹出一口气来:

“还不是时候!”

·

的确还不是时候。飞玄真君狂怒上头之时,或许还能横行无忌肆意妄为,但稍稍清醒后理智回笼,却不能不面临最残酷的问题——如果宗藩仅仅是作恶多端妄行不道,那其实也还有缓和的空间;一旦涉及到犯上作乱,双方就非得彻底摊牌,见个高低死活不可。既然彼此都要摊牌,对方的同党盟友亲眷当然要不惜一切鱼死网破,动用一切的手腕——如果挣扎中真的把倭寇和葡萄牙人的军队拉了过来,朝廷又为之奈何?

能镇压军队的只有军队,但现在屈指一算,九边的边军要防备蒙古护卫京城,决计不能动用;各省的驻军早就因为国库空虚裁了大半;至于京营的戍卫部队嘛……

飞玄真君板着指头算到这里,不能不感到一阵强烈的心虚。

只能说因果报应循环不爽,飞玄真君在京中挥霍无度败坏朝政挑拨内斗爽了这么多年,终于也等到了孽力回馈的那一天。京城中的军队到底有多少在吃空饷,仅存的那点人手又到底有多少战力,皇帝是根本不敢知道,也根本不敢去想——这点兵力也就只能缩在城内当当裱糊匠,要是真拉到海边两军对垒,怕不是会把整个朝廷的底裤都给扯下来!

真要闹到那个地步,动心思的恐怕就不止几个脑子进水的藩王了。

手里没有兵说话就不硬札,老巨婴也奈何不得客观规律。所以无论飞玄真君暴跳如雷气成河豚气成蚂蚱气成土拨鼠,临了了还是只能让李再芳把圣旨追回,暂时将事情给压下去。公开的秘密毕竟不等于秘密的公开,这种事上了称千斤不止,皇帝的颜面是决计保不住的。冷淡对之,大事化小,才是稳妥方便的不二法门

闫阁老许阁老精明强干,老成谋国,厉害就厉害在这里。人家裱糊朝廷十余年,即使骤逢大变亦能保持权位不失,良

有以也。

当然,大安朝廷毕竟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王朝末期,国家的组织力与威慑力依旧还有残留。指望老登奋发图强刷新政治不现实,但含羞忍辱后力图报复,无论哪里省下一笔银子再招募军队,依旧能凑出一支强军。只要朝廷忍气吞声当个一年半载的缩头乌龟,依旧可以憋大招将叛逆统统料理掉。

至于这一年半载乌龟王八蛋的垃圾时间该怎么泄愤嘛,那就只有苦一苦诸位重臣了。

不过,如今的朝局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更。十一月八日,基本康复了的飞玄真君离开了养病半年之久的西苑,率重臣拜谒山陵。遍祀祖宗之后,飞玄真君又亲临京郊,观赏了由穆国公世子组织的什么“火器军演”。

皇帝对军务并不敢兴趣,肯冒着寒风到京郊走这么一趟,已经是看在新晋宠臣的面子上格外赏脸了。这场特意筹备的军演似乎也没有什么稀奇之处,一开始的走齐步与行进都只算是平平,直到结队以火枪齐射的时候,坐在高处的皇帝才忽然直起了身,眯起眼睛仔细打量。

京营的兵力再拉胯,当今圣上也是吃过见过,知道火器厉害的。往日火枪操演不是没有见过,但这一次射击的精度与射程都大大的增加;齐射一次,前排士兵退回装药,后排士兵掩护,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后排士兵装药完毕再次射击,迅速压制可能的反扑。

飞玄真君惊讶了:“怎么这么快?”

现在火铳兵也不算少,禁军与边军都有配备。但原始黑火-药点燃非常麻烦,每次发射前都要用火绳费力费时的点火,搞不好还会炸膛;发射后又要仔细清理枪管中火·药燃烧的残渣碎屑,否则也会走火。即使训练有素的火铳兵,一场战斗下来可能也就只有齐射个三五次,平均一刻钟才能来一回射击。种种限制下杀伤力和威慑力实在不足,到现在也只能作为一种辅助的兵种,很难左右战场的局势。

但如果半盏茶功夫就能齐射一次,那效果可就截然不同了!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对军务不甚了了,但毕竟不是呆瓜;仅凭浮皮潦草的一点见识,猜也能猜出快速射击的效果——如果半盏茶时间齐射一次,那么火枪兵的火力压制就能大大增强,无需其他兵种配合掩护,也可以独自列队快速行军,迅速向远处倾泻弹丸,形成绝对的压迫;如此

一来,整个战场的逻辑恐怕都要变了!

一念及此,真君心潮涌动,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怎么做到的?”

“臣借鉴了外藩工匠的经验,改良了火-药,加入了一部分的硝。”穆祺恭谨道:“此外,这些火铳也做了改造,枪管中划了膛线,击发处还装上了燧石,不需要用火绳点燃。”

飞玄真君显然不关心什么技术细节,听到两个字后随意点头,再次盯住平地上一字列开的士兵。穆祺默默退后,余光扫过身边重臣微妙的神色。显然,能陪皇帝视察军演的大臣没有一个是庸手,看一回后或多或少都能猜测到这种新式火枪在战场上的巨大威力,震惊之余嫉妒油然而生,表情难免有些古怪。

穆祺不动声色,同样眺望远处。时代毕竟会局限人的眼光。在场的精英们或许隐约猜到了快速射击的效力,却很难意识到他们现在目睹的是怎样划时代的产品——硝化火·药、燧石枪、膛线,主宰了人类战争两百年的火器革·命,帝国主义赖以征服世界的不二法宝,此刻提前诞生了。

伟大军事革命的诞生总是这样沉默而平凡,最了不起的人物也很难在第一时间意识到简单操作之后的重大意义——即使答案已经被刻意摆到了他们眼前。在齐射演示完毕后开始打靶表演,八十尺开外推上了十几个木头假人,身上还披挂着不知从哪个仓库翻出来的铠甲。特意挑选出的士兵半蹲举枪,眯眼瞄准,然后砰一声正中靶心;头戴铁锅的工匠立刻冲了过去,脱下铠甲向高台展示——硝化火·药和圆锥弹头的效力的确非凡,击穿铁片后撕烂内衬,在胸口处留下一个鸽蛋大小的创口。

这威力显然远远超过了以往的破落火铳,更大大超出皇帝重臣们的意料,所以人人情不自禁,都露出了喜悦的微笑;但这一点笑容到底还是太浅薄、太矜持、太微不足道了,远远配不上这一次射击应该有的地位——八十尺外射穿铠甲,快速装填的二次部队,意味着步行的火枪兵已经拥有了威胁具甲骑兵的能力;占据地形后一次有效的火力压制,足以对骑兵制造重大杀伤,乃至于彻底摧毁马匹的生存能力,完全控制战场。

骑兵对步兵的绝对优势,至此终于颠倒过来了。

在火器出现之前,能应对骑兵的基本只有骑兵,步兵只不过是辅助与限制的预

备而已;历代中原王朝苦苦维持马政,就是为了时刻准备一支防备漠北的骑兵,即使耗资巨万,亦在所不惜。

——而现在,攻守之势逆转了!

当然,这倒不是说火器完善后立刻就能大杀四方,世界历史上也没有一出世就能横扫天下所向无敌的武器。战场模式最根本、最要命的变更,在于成本——如今的新式火枪三十两银子一把,如果工艺进步后产量进一步扩张,穆祺有信心把成本压缩在十两以内;而一匹训练有素的骑兵战马,尤其是具甲的战马,即使在漠北这种天然的养马地,开销也绝对在八十两白银以上。

十两白银的火器兑掉八十两白银的战马,但凡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火器当然不是天下无敌的,但经济规律却实在是无可抵御。当半步跨入工业化的农耕文明可以用更低的成本抵挡乃至反攻游牧民族,历史的趋势就已经注定。由汉孝武皇帝至本朝太宗文皇帝,数千年间中原与漠北永无休止的缠斗折磨,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经济学的无形大手的确是威力非凡,你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不过,站在这转折的微妙当口,目睹着历史的帷幕缓慢拉开第一个缝隙,穆祺左右而望,看到的却都是皮笑肉不笑满脸褶子外加一脑门子官司的橘皮老登,目之所见都是虚浮而无聊的官场寒暄,竟没有一个可以让他稍微倾吐心绪的对象;这样起伏的浪潮扑面而来,他却居然只有默默呆立,一声不吭。

在这一个时刻,在此时世上千百万人之中,他大概是唯一一个能窥伺到历史真相的先知。但先知与预言这种东西,果然从古至今都是这么寂寞呢。

·

对于飞玄真君和文官重臣之类的纯粹外行,上价值摆道理是没什么用的,要来就来干货。穆祺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在火枪表演完毕之后立刻让人拖上来二十几台飞玄真君三号机。所谓安得神器兮守四方,火箭发射兮轰他娘,一排齐射震天动地,炸得远方一片火海山石飞溅,用作标靶的木船木人铁甲全部成了高温下的碎片。

威力强盛至此,飞玄真君喜不自胜,出声赞叹:

“好,好,好!有神兵如此,朕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环绕的重臣赶紧行礼,同声为皇帝贺喜。大家彼此默契,都知道

这军演确实是恰当好处的抚慰,宽解局势的妙招——在皇帝郁闷憋气被藩王可能的叛乱恶心到不能自已的时候,贴心的重臣正好奉上了足以扭转乾坤震慑宵小的武器,这样贴心贴肠的忠诚与能干,怎么能不让皇帝喜悦快慰,情难自禁呢?

与之相比,就是闫阁老许阁老历练已久的权谋心术,也难免要退一步地了。

世子垂手谢恩,礼数周到,并没有因为夸赞而逾越本分。皇帝越看越是满意,又多问了一句:

“这几个月你天天往郊外跑,就是来练这个?”

“是。”世子恭敬回话:“臣再次改造了丹药(听到丹药二字,站在旁边的黄公公嘴角又抽了起来),借鉴西洋匠人的思路改装火枪,又出钱雇了一些人,日日到郊外演练这新式的火枪。这都是一点雕虫小技,有辱圣听。”

皇帝抬起了眉,不觉望了望远处一字排开的士卒:“这些都只是你雇的人?不是京营里的兵?”

“京营只有陛下才能调动,做臣子的哪里敢染指!”世子立刻道:“这都是在京中雇来的烧炭工人,又老实又吃苦,还很懂得规矩——火枪最怕的就是储备不当失火爆炸,这些工人常年和木炭打交道,在防火上颇有一番心得。臣斟酌再三,才出钱雇了他们。”

实际上大安朝的勋贵多半都有军职,靠着祖荫在郊外拉几十个京营士兵演练也不算大事。但世子这种对兵权敬而远之的态度就非常之好,很令皇帝满意。

——不过,更令皇帝满意乃至惊喜的,还是世子选人的眼光。京营组建日久,暮气沉沉,内里的利益网络错综复杂,就连飞玄真君也很难一一理顺。将威力强大的全新武器交给这种兵油子,实在不能让皇权放心;而一群底层出身、身家清白、忠厚老实的工人,无疑能令人耳目一新,霍然打开全新的局面。

兵权这种东西从来不是几枚官印就能左右的。皇帝理论上拥有调动一切军队的权力,但实际上军队驻扎越久利益链也就越复杂,最终会走到滑不溜丢连君上也难以掌握的地步。到了这种时候,另起炉灶组建一支强大的、清白的、与旧势力毫无利益瓜葛的新军队,就成了皇帝巩固兵权的不二秘方。

可是,重新组织军队需要巨大的时间与精力成本,往往还依赖着君主个人的军事禀赋;武宗皇帝豹房练兵十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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