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57章
密林之中。
宋应星的宅子已是春意盎然,一棵桃树还长出了许多片新叶,看着格外欣欣。
沈宛垫着脚尖、仿照容若的“境界”去触碰高枝新芽的时候,见到了不远处正向这边来的徐乾学的飞马身影。
她立刻走回了内屋,装作不近“士人们谈话”的模样,半掩了窗子,坐着“打发时光”。
徐乾学一跳下马,就急不可耐地对宋应星和张岱道:
“真不知道是纳兰疯了,还是我失算了。纳兰逢人就说自己碰见了好老师,把我的脸打的啪啪响!”
这话差点没把沈宛乐出声来,容若早跟她说过,拜入徐先生门下、成为徐先生的学生之日,定要放肆狂歌,将“我有幸遇见了一位好老师”【注1】之情溢于言表。
今日一见徐乾学的反应,容若果然是有先见之明。
张岱道:“徐先生可知道贵公子的心思?他这么做,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纳兰性德是康熙皇帝身边的人,内阁大学士徐乾学胆子忒大了,竟然敢跟皇上抢人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宋应星亦是不对徐乾学抱有同情,道:
“贵公子的官职还需通过功名来换取吗?只要康熙皇帝离不开他,他就可以留在康熙皇帝身边平步青云。徐先生好为人师,是想教贵公子什么呀?还是觉得自己可以代替天子,把纳兰性德的学问造诣和仕途都做安排啊?”
徐乾学低下头,“徐某的确是糊涂,偏偏就忘记了贵公子的大靠山是皇上这一点。可是这老师当都当了,没有不好好‘教’贵公子的道理啊!”
“徐先生,你可别对纳兰性德尽出些阴招和损招。”张岱好心提醒了一句,“他要是被你弄死了,那不叫你斗赢了明珠,而叫:你就等着徐氏一族被皇上灭族得了!”
“反过来说,贵公子没被你折腾死——”宋应星顺着张岱的话往下说,“而是因为各种原因和心结比你先死,那你也免不了背负‘康熙朝罪臣’的骂名。”
“我是纳兰性德的老师!”徐乾学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跳了起来,“如果张公和宋公都觉得徐某是个罪人,那徐某不如把事做绝了——只要是纳兰性德比我徐乾学先死,那我徐乾学就给他写墓志铭!!”
“哈哈。”宋应星大笑,“我是活不到看‘徐乾学和纳兰性德的结局’的那一天了,就叫张岱来替我做见证吧。”
“真是可悲可叹!”张岱说了句实在话。
“徐先生不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问自己:给纳兰性德写墓志铭时,怕不怕他就站在身后看着你?你提笔的手和你站着的双腿,是不是抖动的厉害?徐先生你可千万选择一个密封的房间来写,一来可防在人前失态,二来即便是被不肯安身成佛的贵公子吓死了,也能留给后人多方揣测。”
徐乾学皱眉,额头上忽然直冒冷汗:
“我听说依附索党的于成龙,自打拿‘露水’去咒贵公子‘易逝’之后,一刻都离不开先帝爷赐的尚方宝剑来‘辟邪’了【注2】,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沈宛只身贴着墙壁而站。
无疑,徐乾学对容若而言是个危险人物,那个人为了斗垮明珠、没准什么都对容若做的出来。
但是,人应该往好的方向去想,要是师生之间可以化敌为友就好了,哪怕只是痴人说梦,也比当下的尔虞我诈要好。
沈宛看着手中的菩提子,心想:
容若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用上学的日子,他也是不得闲暇的吧?
还有,市井街头都在说:
“皇上选妃的日子要到了!”
那纳兰府中的惠儿小姐就要离开她的表兄,到深宫去生活了,肯定很不舍吧?
*
如意馆中。
曹寅和禹之鼎一起催道:“纳兰,你跟我们说说拜师的具体经过吧!”
容若瞧着手上的上好端砚道:“说寻常也不寻常,大多是我主动请教,然后徐先生以礼相待,他收下我的拜师礼、我叩拜于他,师生关系就确立了。”
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
纳兰登入徐府,在仆人引导下来到藏书楼见徐乾学。
虽是平日,徐乾学竟然穿着官服、戴着顶戴花翎和朝珠,端坐在藏书楼的正门对面,就跟一座威严的塑像似的,候着来者的肃然起敬。
翩翩公子踏入楼内,最大的感受不是眼前人的装模组样、故作一本正经的先生的姿态,而是那一股游离于眼前人之外的书香气。
除开主人徐乾学本身,此楼跟明珠家的三座藏书楼相比,一点不会差。
徐乾学的身后,挂着一副大型的孔圣人像,画像两侧,是大意为“好好读书”和“好好做人”的对联。左右的隔间里面,翩翩公子人还未探看,却早已闻到阵阵墨香味,以及只有古籍和独本才能散发出来的特殊韵味。
侧面设有一长方形的书桌,书桌左边放着一个装字画卷轴的白色大肚瓷缸,右边放着可以随时洗笔洗手的龙潭,书桌之上,目前是空无一物,应是徐乾学料定翩翩公子要来,故意撤去了本该有的设置。
翩翩公子还留意到了徐乾学身侧的一个白玉龙耳浮雕瓶,那个东西价值不菲,绝非本朝匠人所做,推论应该是唐宋之外。看来,徐乾学“爱好收集古玩”之名,也是不假。
“学生纳兰性德,拜见吾师。”
这话听的徐乾学半张嘴,纳兰上来就行礼和把深度的“师徒关系”挑明了说,让自己这个内阁学士还如何摆谱刁难?
“公子快快请起。”徐乾学一扬手,“本官可不敢接受咱们大清才学第一的纳兰公子的拜啊!只当公子是给本官身后的孔圣人行礼,这才是合乎尊卑。”
“学生自小生长在华阀门第,却也不同于别的八旗子弟,就爱淡泊荣利来安心翻阅诗书。早闻吾师乐意亲力亲为教导,今日方来见吾师,还请吾师担待学士不足、多多指教。”
“公子说的哪里话?”徐乾学抚须,“本官悉闻:纳兰性德才力之强敏,学问之淹通,实践之高明,天资之纯粹,世间无谁可以比拟。如今公子一个大活人站在本官面前,玉树临风,珠玉闪耀,倒是显得本官相形见拙了。”
“吾师乃是当朝的鸿儒座师,怎可自生出不如后辈的念头来?”纳兰谦虚应对,“学生所求,无非是多多来吾师住处,听讲经书史、切磋古今义、谈论天下事,一同把历朝的《经史子集》都翻弄透彻,才无愧于彼此的深厚情谊啊!”
——纳兰,本官就问问你,说出“深厚师生情谊”六个字时,你心虚不心虚?
——虽说本官先成了个恶人、处处想害了你,但是你口口声声说要跟本官一同“勤学明志、师徒共成大业”,真叫本官愧无立足之地啊!
“公子的身体要是经得住苦累,不妨每逢三、六、九日,就于黎明之时来本官府中藏书楼,与本官一同置身无涯学海、切问商讨、争辩真伪如何?”
“好!那学生可要投入全副身心,直到天色将晚才离开。学生做了份学习规划表,不知可否交给吾师批评指正?”
徐乾学看着纳兰的惊世好貌,在心里对他一骂:
贵公子你要家势有家势,要实力有实力,还长得跟个玉雕出来的似的,竟然还能自己做出一番学业规划表来,真是国子监……啊,不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啊!
本官还不如把你做的学习规划表,张贴在学堂正中央和太学之外一百米处的“求贤路口”,叫太学诸生和落拓书生们都来“仰视”你如何?
骂归骂,看罢纳兰的规划表,徐乾学对此自然是由衷大赞。
“公子果然是异于常人啊!此作息和此安排,要是为诸生和书生们所借鉴,我大清何愁没有济济人才?只是公子所写的——观止则如杜鹃啼恨,罢书闲暇三刻而栖息,复继续往学【注3】。是何意啊?”
“吾师可是怕学生的‘劳逸结合’之法,会误了诸生和书生们?”
“这怎么会呢?”徐乾学假作惊讶,“公子的言行,那就是范本,何来误导之说?只是外人愚钝,参悟之力到底是有限,不解‘三刻’之精髓啊!”
“难不成吾师以为,诸生和书生们会往‘午时三刻’去想?”
翩翩公子的回应,差点没把徐乾学气的从孔圣人画像面前跳起来,大吼一句:纳兰性德,你连开句玩笑都如此刁钻、如此把场景切入到位,可恨可恨啊!
徐乾学怒收心中,矜持道:“孔圣人面前,公子不得胡言。”
“学生三刻栖息,只因渌水亭长廊长、风景好,才算准了这放松的时间,换做别人,只能切合实际去把控该休息多久。”
“公子,你在本官这里,如何度过一日?”
“那要看吾师几时逸兴不倦、几时多思则殆。”纳兰巧答,“学生共鸣吾师教法与情绪就是。”
徐乾学听罢,装出了关切的模样。遂起身,以教学相长的“良师”之姿来到纳兰身边,“客气友善”地拉着“爱徒”的手往藏书楼的内间走。
他还真怕自己一用力,就捏疼捏碎了贵公子的骨骼。
师生关系已经确立,真是双方都“万死不辞”啊!
往后的史册,哪怕只浮于表面,只将徐某跟纳兰公子的相处往好的一面去说,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一幕一幕的对峙和话里话外的推敲之音,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呀!
回到当下。
跟曹寅和禹之鼎说罢这些,纳兰问他俩:
“那日我一直称徐乾学为‘吾师’,以后我还是叫回他‘徐先生’的好。你们说,我跟徐乾学的师生关系,会不会持续一辈子?”
曹寅道:“纳兰你想想,你是把师生关系当成一种状态呢?还是一种束缚?又或者都不是,只是当成自己求学路上的资源?本应一方勤学好问,另一方诲人不倦,你跟徐乾学之间的关系,倒是参杂了许多不黑不白的过度点。”
纳兰觉得曹寅口中的“过度点”三个字颇有意思,却不说什么了,只在心中独自琢磨。
禹之鼎道:“本质上说,都是时局所迫。纳兰没错。”
纳兰理了理心情,转移了注意力。
“禹兄,你有没有新画作,拿来让我看看。”
“还真有!”禹之鼎一起身,如同找到了军师一般,“我画了一幅初稿,打算献给太皇太后圣寿的。”
*
夜间,明府花园。
明珠对容若的做法十分满意,这样奔走相告自己“得一良师”的的做法,实际上是相当于容若给徐乾学施了压,反被动为主动。
其一,“好老师”三个字已经传入了多数人耳中,如果徐乾学敢教容若一些心术不正不正之道,那就是自损名声;第二,容若拜入名师门下,要是没有拿出一番作为或学术成果来,就不可称为高徒,所以徐乾学不得不对容若倾囊相授;第三,事到如今,想必徐乾学也明白了:纳兰公子不好惹,惹的过了火,得罪的就是公子身后的人,那些厉害角色一出马,时时能让不善之人倒大霉。
桌面上有一瓶流萤,不知道是家仆什么时候弄来的。
明珠看着瓶中的明灭,心中唯有慨叹:时节多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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