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夏的春天,总来得迟疑。

墙内的杨柳刚抽出些鹅黄的芽尖,一场倒春寒便能打回去。坊间的青石板路沁着永不干透的凉意,店铺卸下的门板边缘,摸上去总有些腻手的潮。云实家“云锦记”的布料,最怕的便是这种天气。

云实蹲在店后小院的廊下,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粥是母亲天不亮就熬上的,米粒软烂,掺了切得碎碎的咸菜末。他喝得很慢,眼睛望着院角那几口半敞着透气的大缸。缸里是待染的素坯棉布,吸饱了晨间的湿气,颜色都比往日沉些。父亲云天青正在缸边,用一根长木棍小心地翻搅,查看有无霉点。

“昨儿后半夜又起了雾,”父亲没回头,声音有些哑,“寒气太重,湿凝不散。这批料子要是赶不及惊蛰前染出来,王掌柜那边的定金,怕是要扣掉三成。”

云实咽下最后一口粥,站起身,把碗搁在廊栏上。“我去生炭盆,把后厢房烘一烘,先把染好的几匹缎子移进去。”

“省着点炭。”母亲林秀从灶间探出身,手里拿着搅粥的勺子,“上月的炭钱又涨了。听说北边几个炭矿出了地火,产出的炭要么烧不透,要么烧起来带毒烟,官府查得严,能运进来的好炭少了。”

“地火……”云实重复了一句。这是修仙界的词汇,但对云实一家来说,它只意味着炭价上涨,意味着染缸温度更难控制,意味着本就不厚的利润,又被刮去一层。

他走到堆放杂物和炭块的角落,熟练地捡出几块黑亮、敲起来声音沉实的乌金炭。这种炭耐烧,烟少,但贵。他掂量了一下,只取了平日一半的量。剩下的,掺杂了些颜色暗红、分量较轻的赤焰炭。这炭烧起来火猛,但不持久,烟也大些。

炭盆在后厢房点起,赤红的火苗舔舐着乌黑的炭块,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烟气升起,被云实用一根打通竹节的细竹竿引向窗外——这是父亲想出来的土法子,竹竿内壁糊了层薄薄的泥浆,能滤掉些烟尘。云实将几天前染好、已晾得半干的几匹雨过天青色绸缎,小心地架在炭盆上方三尺处的横杆上。温热干燥的空气慢慢包裹住绸缎,驱赶着纤维深处残留的湿意。

做完这些,他额角已见了薄汗。回到前店,弟弟云岭和妹妹云舒已经吃过早饭,正收拾书本。云岭十五岁,眉眼间已有几分父亲的沉稳,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青布书袋。云舒十三岁,扎着双丫髻,眼睛亮晶晶的,正把一叠抄写工整的《八行疏义》草稿塞进自己的小布包里。

“大哥,我们走啦。”云舒冲云实摆摆手。

“好好听讲。”云实嘱咐,又从柜台下摸出两个用油纸包好的米糕,塞给他们,“晌午垫一垫。”

“谢谢大哥!”云舒欢快地接过。

云岭接过米糕,没立刻走,看着云实,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哥,昨日学堂里,教谕说,明年州府的‘格致院’要扩招一次。不单考经义文章,还要加试‘八行推演’和‘灵材辨识’。教谕说……这是难得的机会。”

格致院。那是比县学、府学更高一级的地方,传闻其中藏书颇丰,甚至有退下来的低阶修士担任顾问,讲解最粗浅的修行常识与法则应用。若能考入,不仅免去所有学杂费用,每月还有津贴,成绩优异者,甚至可能被推荐给某些不看重灵根、只专注技艺的“匠造坊”或“百草堂”,算是一条虽窄、却实实在在能靠近那个世界的路。

云实心里动了动,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知道了。安心读书,家里的事不用操心。”

送走了弟妹,店铺正式开张。卸下门板,清扫柜台,将昨日新上的几匹颜色鲜亮的锦缎和耐穿的棉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晨光透过格窗,在光滑的布面上流淌,空气里浮动着染料、浆洗和存放布料用的樟木混合的、独属于布店的气味。

生意清淡。花夏帝国承平日久,或者说,在一种精心维持的凝滞中过了太久。百姓衣着都有定例,商贾之家也不能逾制。布料生意,赚的是细水长流的辛苦钱。云天青在前柜招呼偶尔上门的零散客人,林秀在后院照看染缸和织机,云实则里外照应,记账、盘点、搬货。

午后,天空又阴沉下来,飘起似有若无的雨丝。街上的行人更少了。云实坐在柜台后,就着天光,核对一本往来账目。墨迹有些晕开,是纸张受潮的缘故。他停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账本边缘。

十六岁那年,测灵台前混杂黯淡的光晕,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三年一度的“开灵大典”,是像云实这样的凡人少年,唯一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高台上,来自“四明宗”的修士,穿着月白色的道袍,袖口绣着象征明与序的银线波纹,神情淡漠。测灵碑是一块两人高的墨玉,光滑如镜。

轮到云实时,他心跳如鼓,手心里全是汗。冰凉的碑面贴上掌心。起初毫无动静,就在他心往下沉时,碑面终于亮了。不是一道纯净、耀眼的单色光柱,而是许多缕极其微弱、颜色各异的光丝,纠缠着、涣散着亮起,像打翻了调色盘,又像一捧混杂的沙土,勉强聚拢,又随时要散去。

“杂灵根。”负责记录的修士看了一眼,声音平板无波,在名册上画了个叉,“八行皆有微末感应,驳杂不纯,无一突出。无培养价值。下一个。”

他甚至没抬头看云实一眼。

后面排队的人潮推挤着,云实踉跄着走下高台,耳边是其他少年或狂喜或啜泣的声音。有人测出了清晰的“实”灵根,被请到一旁细问;有人是“寒”灵根,虽不顶尖,也得了勉励。只有他,像一滴油,融不进这片沸腾的水,也沉不下去,就那么尴尬地悬着,然后被遗忘。

那天回家,他什么也没说。父母问起,他只摇摇头。父亲沉默地抽了半晌旱烟,最后说:“也好。修仙……听说也凶险。安生过日子,挺好。”

是啊,安生过日子。云实从此收起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跟着父母学经营,学染织,学应对各色客人。他读书识字,是因为布料生意需要记账、看契书,后来弟弟妹妹上学,他也能辅导一二。十八岁,他参加了科举初试,考的是最基础的经义和算学。落榜了,不意外。他认识的同龄人里,能考上的凤毛麟角。那更像是一个仪式,告诉他,这条路,也断了。

于是,他彻底回到了“云锦记”。每日寅时起,亥时歇,周而复始。他熟悉每一种布料的特性,知道哪种染料在什么节气最稳定,能一眼看出客人身上的衣料是出自哪家作坊。他成了父母最得力的帮手,街坊邻里眼中老实勤恳的后生。

偶尔,天上会有剑光掠过,那是修士出行。有时,城里最大的酒楼“百味轩”会清场,招待某位路过的大修士或仙门弟子。云实送布料去过那些高门大宅,见过他们用的杯盏都隐隐有灵气流转,能自洁保温。那是另一个世界,遥远得像天上的星辰。

他以为自己早已接受,早已习惯。

直到那个傍晚。

雨下得急了,街面泛起白蒙蒙的水汽。云实正准备提前上板打烊,忽听得巷口传来一阵嘈杂,夹杂着金石交击的锐响和几声怒喝。

“是仙师……”隔壁杂货铺的孙掌柜探出头,脸上有些紧张,又有些看热闹的兴奋。

云天青也走到店门口张望。只见巷口,两道身影在雨幕中隐约对峙。一人着蓝衫,周身似有寒气缭绕,脚下石板凝结出白霜;另一人穿赤袍,发丝无风自动,隐隐有热浪扭曲空气。两人显然都喝了酒,面色酡红,眼神却凌厉。

“柳寒舟!你今日若不把‘冰魄砂’交出来,休想离开!”赤袍修士声音带着火气。

“笑话!那本是我在‘寒渊’所得,凭何给你苏妄?”蓝衫修士冷笑,指尖有冰晶凝聚,“就凭你混沌派惯会胡搅蛮缠?”

话音未落,赤袍修士苏妄已悍然出手!并非什么精妙法诀,只是一股暴烈灼热的灵力狂涌而出,夹杂着明显的“乱”意,并非攻向对手,而是猛地向四周炸开!他似是想用这种无差别的混乱冲击,干扰对方的寒气运转。

蓝衫修士柳寒舟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不顾场合,仓促间挥袖布下一道冰墙抵挡。两股力量对撞,轰然爆开!

失控的灵力乱流,像无形的巨锤,横扫巷口!

“咔嚓!”云锦记门前的布幌木杆首当其冲,断成两截,招牌“云”字摔在泥水里。紧接着,店门的一根支撑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歪斜下去,连带半边屋檐的瓦片哗啦啦滑落。店内,靠墙摆放的几排高大货架,如同被巨手推搡,猛地向前倾倒!

“布!我的布!”林秀在后院惊呼。

云天青脸色大变,想也没想就冲进店内,用肩膀去顶那即将砸下的、堆满厚重棉布和锦缎的货架。“实儿!躲开!”

云实脑子嗡的一声,身体已下意识跟着父亲冲进去帮忙。但他慢了一步。

一道逸散的气劲,边缘裹着诡异的蓝红交错的光芒,那是“寒”与“热”两种极端灵力在“乱”的催化下形成的、极不稳定的混合体,如同一条阴毒的蛇,从倒塌货架的缝隙中钻出,擦着云天青抬起格挡的左臂掠过。

没有巨响,没有鲜血。

云天青闷哼一声,整条左臂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晶莹的坚冰,冰层内部,皮肉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仿佛同时被极寒冻结又被极热灼伤。他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身体晃了晃,靠着未完全倒下的货架才没摔倒。

“爹!”云实扑过去,想碰又不敢碰那条怪异的手臂。

店外的雨幕中,两名修士的争执似乎因这意外停顿了一瞬。柳寒舟皱了皱眉,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布店和受伤的凡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气。苏妄却只是挑了挑眉,嗤笑一声:“麻烦。”

柳寒舟没再说话,抬手扔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落在满是碎布和瓦砾的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是灵石。他瞥了一眼疼得几乎晕厥的云天青和手足无措的云实,似乎觉得不够,又对苏妄冷声道:“你惹的事。”

苏妄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目光在店内扫过,掠过云实那张混杂着惊恐、愤怒和绝望的年轻脸庞时,不知是出于一时兴起的嘲弄,还是真的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补偿”心态,他随手从自己腰间摘下一个灰扑扑、看起来脏兮兮的小布袋,像丢垃圾一样,抛向云实。

“赔你们的。”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依旧带着那种玩世不恭的随意。

说完,两人身形一晃,便消失在渐渐昏暗的雨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破损的店铺,受伤的掌柜,散落的货物,一地狼藉,一袋冰冷的灵石,和一个滚落到云实脚边的、毫不起眼的小布袋。

邻居们这才敢围拢过来,帮忙扶起货架,收拾残局。有人去请大夫。孙掌柜帮忙捡起那袋灵石,掂了掂,咋舌道:“怕是有二三十块下品灵石……倒是够赔这些损失了。”

大夫来了,是个老郎中,看到云天青的手臂,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被修士的异种灵力所伤?老夫……老夫只能开些镇痛固本的汤药,这冰火之力已侵筋脉,能否恢复,能恢复几成,要看造化,也要看……有没有仙家的祛异丹……”

祛异丹?那是他们能奢望的东西吗?那一袋灵石,赔店铺的损失或许够,但想买祛异丹,怕是零头都不够。更何况,去哪里买?

母亲林秀抱着父亲未受伤的右臂,眼泪无声地流。弟弟云岭和妹妹云舒接到消息跑回来,看着父亲的伤臂和倒塌的店铺,小脸煞白。

云实蹲在地上,看着父亲痛苦却强忍的脸,看着母亲无助的泪,看着弟妹惊恐的眼,看着这间凝聚了父母半生心血、如今却破败不堪的店铺。雨水从破损的屋檐滴落,打在他脖颈里,冰冷刺骨。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灰扑扑的小布袋上。

他伸出手,捡起它。布袋入手很轻,材质非布非革,粗糙耐磨,上面甚至有几个不明显的污渍和磨损痕迹,显然原主人并不珍惜。袋口用一根同色的细绳松松系着。

鬼使神差地,云实捏住了袋口。他想起测灵台上那微弱驳杂的感应,屏住呼吸,尝试着将自己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散乱的一丝灵力,缓缓注入。

袋口悄无声息地张开了一道缝隙。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是感觉那里出现了一个“入口”,通往一个约莫有他们家后院仓房那么大的、黑暗稳定的空间。

云实愣住了。他环顾四周,随手抓起脚边一匹被污水浸湿了边缘的月白色素缎,小心地塞向袋口。布匹接触袋口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吸入,消失了。他再心念微动,想着那匹布,手伸入袋口——指尖触到了干燥光滑的缎面,他轻轻一拉,整匹布被完好无损地取了出来。

原本潮湿沉重的布料,此刻干爽柔软,甚至因吸饱了湿气而略显板结的纤维,都重新恢复了顺滑。那浸润的污渍水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试了另一匹角落里有小块霉斑的麻布。同样,霉斑不见了,布料干净如新。

只是一个最低级储物袋。在修士手中,或许只用来存放些不甚重要的杂物、灵石或普通材料。它甚至可能是个被淘汰的旧货,空间不大,样式粗陋。

但就是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解决了云实家布料存储中最头疼的潮湿和霉变问题!

油灯点起。破损的店铺暂时用油布遮了漏雨处。父亲服了镇痛安神的汤药,昏睡过去,受伤的左臂被小心安置,那层诡异的冰壳仍未化去,内里的焦黑触目惊心。

云实坐在狼藉的店堂里,守着那盏孤灯。弟弟妹妹被母亲强行赶去休息了。母亲熬红了眼,还在小心地擦拭整理那些未被完全损毁的布料。

他再次拿出那个储物袋,注入微弱的灵力,打开,关上。看着一匹匹受潮、沾污、甚至轻微霉变的布料,进去再出来,便焕然一新。

一种冰冷到极致,又清晰到极致的感觉,顺着脊椎慢慢爬升,冻僵了他的四肢,却烧灼着他的心脏。

这就是仙凡之别。

不是力量大小,不是寿命长短。

是维度。是生活方式,是看待世界、解决问题的根本层面,不同。

修士随手丢弃的、用来装垃圾的袋子,其内部恒定法则带来的便利,是他们这样的凡人家庭,耗费无数心思、采用各种土法也未必能完美达成的效果。

他们的一次争执余波,可以轻易摧毁一个家庭多年的经营,造成可能永久性的伤害。而他们眼中微不足道的“补偿”,却又能解决这个家庭最根本的产业难题。

公平吗?

云实低头,看着自己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掌心。那里没有纯净的光,只有杂乱微弱、曾被判定为“废料”的感应。

可就是这“废料”,刚才打开了那个袋子。

如果……如果他能多理解一点,多掌控一点呢?

几天后,父亲的伤势稳定了些,但左臂依旧包裹着,无法用力,冰火之力侵蚀的经脉时不时传来刺痛,让这个一向硬朗的汉子眉宇间总带着隐忍的痛楚。店铺勉强修复了门面,重新开张,但生意受了影响,更要命的是,存货损失不小,而父亲的伤需要持续用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夜里,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气氛沉闷。云实放下筷子,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埋头吃饭的弟妹,深吸一口气。

“爹,娘,我想……去试试修行。”

饭桌上瞬间安静。林秀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下来。云天青猛地抬头,受伤的手臂牵动,痛得他咧了咧嘴,但眼神却紧紧盯住儿子。

“你……你说什么胡话!”林秀急了,“那测灵台不是去过了吗?咱家没那个命!你现在去,能去哪里?那些仙门高高在上,谁会收你?外面多危险!听说那些修士争斗起来,山崩地裂!你爹这次就是例子!”

“娘,我不是要去拜那些大宗门。”云实声音平稳,显然已想了很久,“我知道自己灵根不行。但……我想试试自己摸索。至少,把这个储物袋弄明白。”

他拿出那个灰色袋子。“这东西,能防潮防霉,能存东西,对我们家布店,是天大的助力。但它只是个最低级的法器。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我能弄懂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许……也许能找到办法,帮爹缓解手臂的伤。至少,也能让咱家的布,保存得更好,卖得更远。”

“不行!”云天青斩钉截铁,声音因激动和疼痛而沙哑,“太冒险!修士的东西,是那么好琢磨的?万一出岔子,灵力反噬,你……”他咳了几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咱家现在已经这样了,再不能出事了!你老老实实经营铺子,等你弟弟妹妹读出点样子,日子总能慢慢好起来。”

“爹,正是为了弟弟妹妹,为了这个家,我才想去试试。”云实目光清澈,语气却异常坚定,“您看这个袋子。别人随手扔给我们的东西,就能解决咱家最大的麻烦。如果我们自己能有这样的本事呢?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他顿了顿,继续道:“铺子要经营,弟弟妹妹要读书考试,尤其是小岭,他有机会去格致院,那需要钱,需要时间。爹的伤要养,也要钱。光靠现在这样,我们太被动,经不起一点风浪。”

“我想过了。我不走远,就在附近山里,找找感觉。我也打听过,有些散修聚集的坊市,偶尔也有出售最基础的修炼常识玉简,不贵。我先从认识这个袋子开始,从感应我身体里那点乱七八糟的灵气开始。”云实看着父母担忧至极的脸,放缓了语气,“我不是要去打打杀杀,也不是妄想一步登天。我只是……不想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我们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看向弟弟妹妹:“小岭,小舒,你们安心读书。家里的事,有大哥。”

云岭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云舒咬着嘴唇,小声说:“大哥,你……你一定要小心。”

林秀的眼泪又下来了。云天青沉默了很久,久到油灯的灯花又爆开一次。他看着儿子,那双眼睛里,不再只有往日的温顺勤恳,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沉静却执拗的东西。这孩子,从小懂事,没让他们操过心。这次,他是认真的。

“你……打算怎么做?”云天青终于松了口,声音疲惫。

云实心里一松,知道最难的一关过了。“首先,我们要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这个储物袋,就是我们的转机。”

接下来的日子,云实像变了个人。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守店、送货。他仔细研究了储物袋的特性:空间稳定,内部干燥清洁,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一致,但物质状态几乎不变化。他做了试验,将不同湿度、不同材质的布料放进去,记录变化;甚至尝试放入一些容易腐坏的食物,发现也能大大延长保存时间。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爹,娘,咱们家的布,最大的成本损耗,除了染料工钱,其实就是仓储霉变和季节积压,对吧?”晚饭时,云实提出想法。

“是啊,”林秀叹气,“尤其是梅雨天和倒春寒,防不胜防。好料子不敢多进,怕砸手里。”

“如果我们用这个袋子做仓库呢?”云实眼睛发亮,“它空间不小,而且绝对防潮防霉。我们可以多进一些原料,比如素坯布、便宜的染料,在价格低的时候囤起来。我们甚至可以接一些别的布庄不敢接的、要求长期保存不掉色的急单、大单。”

云天青沉吟:“想法是好……但咱们本钱有限,这袋子再能装,也只有一个。而且,大量进货,染织需要人手,咱们忙不过来。”

“本钱可以慢慢攒。人手……”云实看向弟弟妹妹,“小岭小舒放学后可以帮忙做些轻省活。我还可以去招揽一些零散的代工。”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他写了些简单的告示,贴在巷口和附近集市,写明“云锦记”可承接大宗布料定制、长期仓储,价格优惠。起初无人问津,但云实不气馁,主动去联系以前有过往来、信誉不错的布庄和成衣铺子。

机会来自城里一家中等规模的“锦绣阁”。他们接了一笔外省客商的订单,需要一批特定花色的杭绸,要求色泽鲜艳,且能经受长途漕运的潮湿环境,半年内不能有明显褪色或霉变。其他布庄要么工艺达不到,要么不敢保证仓储。云实找上门,展示了储物袋的特性——当场将一匹普通绸缎放入取出,对比明显。锦绣阁的掌柜将信将疑,先给了个小批量的试单。

云实一家全力以赴。父亲负责把关原料和染缸,母亲和云舒负责织补和绣花边,云实统筹、跑外联、并小心地用储物袋转运和保存关键半成品与成品。云岭下学后也帮忙整理、打包。他们甚至说服了两个住在城外、手头拮据的远房表姨来帮忙做些基础的纺纱和清洗工作,按件计酬。

试单顺利完成。交货时,锦绣阁的掌柜验货十分满意,那批杭绸经过模拟潮湿环境的测试,果然表现优异。不仅结了尾款,还续订了更大一批,并且介绍了其他客源。

“云锦记”的名声,渐渐在行当里小范围传开。他们依然是小店,但接的活计比以前多了,利润也厚了些。更重要的是,因为有了储物袋这个“王牌”,他们敢接一些有特殊存储要求的订单,避开了与大批发商的正面竞争,找到了一个独特的缝隙市场。

家里的收入,肉眼可见地增加了。父亲的药换了更好的,云岭云舒的纸笔书本也宽裕了些。破损的店铺被彻底修缮,甚至还隔出了一小间,给云岭晚上读书用。

父母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一天晚饭,云天青多喝了两杯自家酿的米酒,拍了拍云实的肩膀,叹道:“实儿,这个家,多亏了你。这铺子……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跟你娘,给你打下手。”

林秀也笑着点头。

云实却摇了摇头。“爹,娘,铺子还是你们的。我现在做的这些,只是开了个头。”

他看着父母不解的眼神,认真道:“咱们家现在是好些了,但根基还不稳。弟弟妹妹的前程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小岭,他若能进格致院,将来或许能有更好的出路,也能真正支撑门户。眼下这点生意,供他们安心读完书,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清晰:“但我想得更远。这次的事让我明白,光会做生意,不够。仙凡有别,一道余波就能让我们倾家荡产。一个随手给的袋子,就能让我们绝处逢生。这世道,真正的‘本钱’,不光是银子,还有……对那种力量的了解,哪怕只是一点点。”

“所以,我还是想去试试。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真正……跨进那个门槛看一眼。”云实迎上父母瞬间又布满担忧的目光,“这次和之前不同。之前是茫然地去撞运气,现在是有了点依仗,有了明确想弄懂的东西——就是这‘八行’运转的道理。我不求拜入山门,只求能自己摸索出条路,哪怕再窄,再难走。”

“万一……”林秀声音发颤。

“万一我出事了,”云实接得很快,显然早已想过,“家里还有小岭和小舒。铺子的路子已经趟开,他们也能接手。但如果我真能带回来些什么,哪怕只是多认识几种灵草,多看懂几个符文,多理解一点这储物袋的奥秘,对我们家,可能就是天大的不一样。”

他看向弟弟妹妹:“小岭,小舒,如果大哥不在,你们能照顾好爹娘,撑起铺子吗?”

云岭重重地点头,眼圈又红了,但眼神坚定:“能!大哥,你去!家里有我!”

云舒也用力点头,带着哭音:“大哥,你要好好的……早点回来。”

云天青和林秀对视着,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挣扎、恐惧,以及一丝被儿子描绘出的、微弱却实在的希望所打动的东西。他们没什么文化,一辈子在尺头和算盘间打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懂得看人。儿子眼里的光,不再是少年时懵懂的羡慕,而是一种经过世事打磨后的清醒决心。

这个家,已经在他手里活过来一次。也许,真的可以再相信他一次?

许久,云天青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缓缓点了点头。“……去吧。家里,不用你操心。但是,”他盯着云实,一字一句,“凡事保命第一。实在不行,就回来。咱家铺子,总能有你一口饭吃。”

林秀抹着眼泪,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点头。

云实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眼眶也有些发热。他用力点头:“爹,娘,你们放心。我知道轻重。”

夜深了,家人都已睡下。云实独自坐在自己窄小的房间里,油灯如豆。他再次拿出那个灰色的储物袋,放在掌心。

粗糙的触感,不起眼的外表。里面装着他们家眼下生意的希望,也装着他通往一个全然未知世界的、微小却坚实的起点。

窗外,是花夏帝国沉寂的夜。高墙之外,传说更加荒凉危险的世界,无声涌动。墙内,无数像他一样的凡人,在既定的轨道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前路如何,他一无所知。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为了父亲那条伤臂,为了母亲不再流泪,为了弟弟妹妹不必再经历同样的无力,也为了自己心中那簇被冰冷的现实与微弱希望共同点燃的、不肯熄灭的火。

他将储物袋紧紧握在手心。

第一步,就从彻底弄懂你开始。

……

离家那日,天刚蒙蒙亮。

云实将那个灰色的储物袋郑重地交到母亲林秀手中,又仔细教父亲和弟妹如何用他们那同样微弱驳杂的灵力开启袋口。弟弟云岭试了一次就成功了,感应甚至比云实当初还要顺畅些,妹妹云舒稍慢,但多试几次也掌握了诀窍。看着袋口在家人手中开合,存放取出一匹匹布料,云实心里最后那点牵挂也稍稍放下。

“家里生意,就照我们商量好的路子走。不急不躁,稳当为上。”云实背上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一点干粮、少许铜钱和碎银子,还有那封盖着“天衡宗外院执事房”红印的录用回执。回执上写得很清楚:录用为后厨杂役,包食宿,月钱三百文,需于十五日内至山门报到。

“放心去,家里有我。”云岭的个子都快赶上他了,说话也带着少年人刻意学来的沉稳。

云舒塞给他一双新纳的鞋垫,眼圈红红的,却没哭。“大哥,路上当心。到了……捎个信回来。”

父母站在店门口,父亲的手臂仍用布带吊在胸前,眼神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句:“万事小心,不行就回。”

云实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汇入了清晨渐渐苏醒的街市人流。他没舍得花钱雇车马,三百文一月的工钱听着不少,但前途未卜,每一文都得省着。步行也好,就当认路,也看看这花夏帝国墙内的人间。

他循着大致方向,先走官道。官道平整,车马来往,两旁的田地村落井然有序。他走得不算快,白日行路,傍晚就在途经的镇甸找最便宜的客栈大通铺,或者干脆在破庙、祠堂借宿一宿。干粮吃完,就在路边食摊买最便宜的粗面饼子就水吃。

一路走,他一路看。看沿途城镇商铺里布料的花色品种,看百姓身上的衣着用料,甚至留心打听哪里产棉,哪里出丝,染坊都在何处。有些见闻让他心思活络:某地一种靛蓝染料质地尤佳;某处织户新出的暗纹提花绸,在府城很受欢迎;通往北边某州的商道上,对厚实耐磨的麻葛需求很大……这些信息,他都在心里默默记下,想着将来若有机会,或许可以告诉家里,拓宽些门路。

走了七八日,官道渐渐稀少,路径开始向山区延伸。按照回执上的简图和沿途打听,天衡宗的山门位于“翠微群山”深处,寻常车马难至。前方路途显然艰难起来,同行的商旅越来越少,偶尔遇见些行人,也多是面带风霜、步履匆匆。

这日晌午,他到了一个名叫“栖霞镇”的山口小镇。镇子不大,却是进入翠微群山前最后一个像样的补给点。镇上的客栈、酒肆比来时路上那些热闹许多,往来行人装束也各异,有普通商贩,有江湖客打扮的,也有少数气息明显不同于凡人、衣着简洁却隐隐有灵光波动的——那是低阶修士或仙门仆役。

云实在镇口一个卖茶汤和简单吃食的棚子坐下,要了一碗粗茶,慢慢喝着,耳朵留意着周围的谈话声。

“……翠微山这段路可不太平,听说前些日子又有‘瘴疠’从山谷里漫出来,沾上点皮肉就烂。”

“何止瘴疠?深山里还有成了点气候的凶兽,专挑落单的走。那些‘迷踪雾’才叫麻烦,进去就绕不出来,饿死都没人知道骨头在哪儿。”

“所以啊,没点本事,谁敢自己往里闯?都是凑钱找‘引路人’。”

“引路人?”

“就是些常年在山里讨生活、或者接了仙门任务的低阶修士,组队护送人过山。按人头和行李收费,不便宜就是了。”

云实默默听着,心里估算着自己包袱里那点钱。扣除一路花费,剩下的恐怕连最便宜的“引路人”队伍都凑不够一个零头。他正思忖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棚子另一角独自坐着的一人。

那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件雨过天青色的长衫,料子……云实的眼睛微微睁大。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质感。远看是光滑的绸缎,但光线流转间,表面却隐隐有极其细密的、如同水波又似云絮的暗纹自然生灭,布料本身似乎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温润莹洁的光晕,将穿着者衬托得清雅出尘。这绝非寻常丝织,甚至不是他听说过的任何名贵锦缎。

男子独自饮茶,侧影清隽,姿态闲适,与棚子里略显嘈杂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手边放着一柄带鞘的长剑,剑鞘朴素,但细看之下,材质非木非金,同样流转着淡淡灵光。周围几桌人,包括几个看似不好惹的江湖客,都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眼神带着敬畏。

这是个修士,而且恐怕不是普通低阶修士。云实想起曾听过的传闻,有些大宗门的核心弟子,或者科举出身又踏入修途的佼佼者,气质便是如此。

那身衣服……作为布料店出身的人,好奇心终究压过了对修士本能的疏远和一丝畏惧。云实犹豫片刻,端起自己那碗粗茶,起身走了过去。

“这位……仙长,”云实在离对方桌子三步远处停下,微微躬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有礼,“打扰了。在下是经营布料的,冒昧请问,您身上这件衣裳的料子,不知是何处所产?何种工艺?在下从未见过,实在好奇。”

那年轻男子闻声,转脸看向云实。他面容俊雅,肤色白皙,眉眼温和,但眼神深处有种疏离的审视感,仿佛能轻易看透人心。他目光在云实洗得发白的短褐和肩上的旧包袱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他脸上。

“料子?”他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意外会被问这样的问题。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那如水波云絮般的暗纹正在缓缓流动。“此乃宗门赐下的‘云水缎’,以云霞精气织入寒蚕丝,经‘柔’与‘化’之法则初步炼制而成,并非凡间作坊所产。”

他的解释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说完,他端起茶杯,不再看云实,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云实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这位仙长在回答时,那极其短暂的停顿,以及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类似于……茫然?不,或许更像是某种下意识的回避。他回答说“宗门赐下”,点明“并非凡间所产”,却对“云水缎”的具体来历、如何“织入”、如何“炼制”,语焉不详。

一位看起来身份不低的修士,会不清楚自己身上法衣的详细来历和工艺吗?或许是真的不在意,或许……是觉得没必要对一个凡人解释太多。

云实识趣地不再追问,再次微微躬身:“多谢仙长解惑,是在下唐突了。”说完,便退回自己的座位,慢慢喝完了已经凉掉的粗茶。

那年轻修士很快便离开了茶棚,身影飘然,转眼消失在镇子另一头的山道方向。云实后来在镇上打听“引路人”行情时,偶然听到有人低声议论:“……刚才那位,好像是四明宗这一代最年轻的‘法则期’高手,叫温言,据说还是前几届的科举状元,文武双全,厉害得紧……”

温言。云实记住了这个名字,连同那身令人过目难忘的“云水缎”。

在栖霞镇盘桓了两日,云实将引路人的行情摸了个大概。穿越翠微山最危险的这段路,通常需要结成至少十人以上的队伍,雇佣由三到五名炼气期修士组成的护卫队,每人费用视路途险峻程度,在五到二十块下品灵石不等,或折算成金银,但比例很高。云实身上那点钱,连最便宜队伍的单人费用都远远不够。

他正在镇口一棵老树下发愁,盘算着是否要在此地先找些零工攒钱,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你也是要去天衡宗应募的吗?”

云实转头,看到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姑娘。她穿着利落的靛蓝布衣,头发用同色布条束在脑后,背着一个比云实还要大些的包袱,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眼神明亮直接,正打量着他。

“是。”云实点头,“你也是?”

“嗯!”姑娘很爽快地应道,走了过来,“我叫纸鸢,纸做的纸,鸢尾花的鸢。家里是开造纸坊的,去天衡宗应募……嗯,杂役。”她说到“杂役”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很快又挺直腰板,“你呢?”

“云实,云彩的云,实在的实。家里开布店,也是去应募杂役,后厨。”云实回答。纸鸢身上有种干脆利落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放松。

“后厨?那挺好,至少饿不着。”纸鸢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还不确定分到哪里呢。对了,你找到‘引路人’了吗?我问了一圈,贵死了!”

“正为这个发愁。”云实苦笑,“钱不够。”

“我也是!”纸鸢一拍手,像是找到了同盟,“我把家里给的路费盘缠算了又算,还差一大截。那些引路人队伍,看我们俩这样单独行动的年轻人,又没什么油水,连价都不乐意讲。”

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很快便聊开了。纸鸢性格爽朗,话也多些,云实大多听着,偶尔插几句,发现这姑娘虽然咋咋呼呼,但心思其实不粗,对行情打听得挺细,也很有主见。

“要不这样,”纸鸢提议,“咱们俩把钱凑一凑,看能不能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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