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庭院,晨雾薄拢,碧瓦檐角断续滴着水珠。

才开春,风依旧冷得沁骨,直往衣襟里渗,偏房里炭火熄冷也无人续上,半个时辰前要的热水,催了几遍,也迟迟没送来。

秋菊跑去责问昨日才来的两个丫鬟,门推开,屋内烧着炭火,两人正捧着热茶嗑瓜子:“姑娘身子弱受不得凉,你们如此偷懒耍滑,可是都把自己当主子了?”

“说的是,二姑娘身娇体贵,我们伺候不好。适才三姑娘派人来唤我们去东院,你既来了,便代转告声二姑娘,也省得我们跑一趟。”

秋菊气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回候府两个月,府里上下对她家姑娘不甚待见,丫鬟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批,没一个肯踏实干活的。

她压下此间心火,收拾完去厨房拿早食,未料厨房掌事也忽然使性子,竟递了几份残羹冷食便打发了她。

道是今日府上宴客,没空伺候。

可那厨房蒸汽腾腾,十几个灶眼同时开着火,排列的各色珍馐,秋菊不肯依。

那掌事便笑她:“如今侯府掌事理事的是我们太太,自然事事以三姑娘为先,二姑娘久居乡下,想必不讲究这些。”

秋菊差点吵起来,但想想自家姑娘,到底忍了忍,闷了一肚子气回来。

“伺候三姑娘的丫鬟婆子前前后后有十几个,就这还觉得不够,非要把姑娘身边的两个喊去使唤,眼下连早食都给姑娘冷的,当真欺负人!”

说着忙今日家宴,不敢怠慢了三姑娘的未来夫君,一时腾不开手脚。可转过头却编排她家姑娘命里带煞 ,先是生母桑氏病缠多年而逝,连要成亲的未婚夫也莫名病亡,是个带晦气的,与她们家三姑娘天壤之别。

秋菊气上了头。

“只是相看,八字都没一撇,她们却一口一个沈姑爷,神气得很。也不想想,倘若不成,她们这样替主子赶贴过去的模样,被人知晓不怕臊得慌吗?”

“明明姑娘才是侯府大小姐,她们这些奴婢当真有眼无珠!”

温嘉月坐在梳妆台前,面色平静,对这些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并没有因此影响情绪,反倒轻声安抚:“别为她们给自己添肝火了,不值当的。”

见自家姑娘满不在乎的模样,秋菊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到底放缓了声:“我就是见不得姑娘受委屈。”

“无妨,她们不在反倒觉得清静些。”

温嘉月问起正事,“出府的事太太可答应了?”

“太太已经应下了。”

秋菊上前,手巧地替挽了个精致的垂髻,嘴却仍是闲不住的:“太太听见姑娘要出府原是不肯的,倒是三姑娘突然开口说情,还特意给姑娘安排了马车。三姑娘的心思,别人不知晓,奴婢却看得透透的。”

秋菊在发髻上簪了一支紫玉簪,随后望向铜镜里那不施粉黛便已是肤光如雪,妍丽绝俗的容颜,才缓缓道:“别看三姑娘年纪小,却是个人精,她分明是怕姑娘去前厅,将她衬比了下去,否则以她的心性,不来为难姑娘都算好的。”

桑氏在京城可是公认的美人,温嘉月长相随了她,自是不凡的。秋菊觉得徐氏今日不准姑娘走出这方院子,不也是怕压了三姑娘的风头么?

她替自家姑娘抱不平,都是女儿,侯爷竟能做到如此偏心。说什么不忍姑娘一个人在外头受苦,也会安排一门好姻亲,转头却将姑娘关在府里。

想起那些下人说姑娘没人要的话,秋菊又按捺不住道:“奴婢觉着,那沈家二公子花名在外,传闻他对别家姑娘也有提亲之意,这样的人也算不得是良配。”

温嘉月知她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平日无事就好听这些八卦,从镜子里瞧她一眼,倒也回了句:“沈父乃吏部尚书,又是胤王殿下的岳丈,京中不少人都想攀上这门亲事,若当真能成,侯府上下自是贵极。”

温嘉月神色一点点黯下,缓缓道:“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有地位权势,便是平妻又有何妨呢。”

秋菊眼瞧着铜镜里的人说完这话慢慢垂了眸,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多嘴问。

她家姑娘从不爱谈论这些,便是知道这权贵之间难有真情实意,不过是利益算计。就如同当初侯爷也为了权势娶了徐氏做平妻,给太太递休书,才使得母女俩去了渝州过那般苦日子。

这些年,太太从未提过往的事,可她心里很清楚,姑娘却是极为在意太太受委屈的,不然也不会突然答应回侯府。

秋菊自知又唤起姑娘难过,不敢再接话,垂头认错:“是奴婢多嘴了。”

她把脑袋埋得低低的,适才的生气的表情也随之转为难过,温嘉月不由软了声:“这些事往后莫要多管了,旁人如何都与我们无关,待了却母亲生前之事,我们便回渝州。”

留不长久,她也不会费力气去与这一家子争执什么。

秋菊忙点头笑应道:“渝州虽小,可到底自在呢!”

主仆俩从院里出来,迈过垂花门进游廊,便见庭院厅内不少仆人在忙活,又是修剪庭院花草木,又是忙着清整院堂,瞧来对这桩婚事极为在意。

侯府这些年在京城也算稳固,家大也有些权势,着实气派。

可当初没有桑家,便什么也不是。

温嘉月收回目光,绕开前院,走了西边角门,堪堪下石阶,便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前。

来人是夜宿在外的温元昊,周氏的儿子,如今侯府的大公子。

他自马车上下来,手臂缠着纱布,面上青紫,走路亦不稳当,仆从扶着他的胳膊不慎碰了伤口,便被他一脚狠踹在地上:“不中用的狗东西!适才祁王府的人在爷面前抡拳拔刀,怎么不见你滚出来帮爷挡着?给爷爬远一些!”

那仆从正好跌在温嘉月跟前,令她步子一颤,住了脚。

温元昊又朝仆从身上啐了一口,抬头时才注意到门口的人,他打量着主仆俩,又回头看向身后的马车,语气不善:“你们是哪来的?”

说着话,他便往前行近,那满身的酒臭味立时扑鼻而来,温嘉月当即后退避开,秋菊忙走上前止住来人往前,行礼回话道:“回大公子,二姑娘要出府一趟。”

“二姑娘?”

温元昊视线没从那张脸上移开,宿醉未散,但到底想了起来确有这事,“从渝州回来的?”

秋菊颔首应是。

徐氏是寡妇带子,当初侯爷要娶徐氏时,温元昊已有七岁,比温嘉月还大上两岁,两人从前见过,可时隔多年温元昊早已记不清模样了。

如今他又是个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平日都在外头浪荡,一概不管府里的事,温嘉月当日回来时,他并不在府上。

眼下见到人,心里一番惊艳不说,先摆出兄长的架子质问道:“你这一大早出府做什么去?”

温嘉月对面前的人印象不佳,但也还算客气地回了一句:“自然是有事。”

温元昊视线在那张清冷冷的脸上凝看了几息,觉得不甚讨喜,又不想下人面前跌面,便冷讽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目无尊卑,野性难驯!”

他三步两步跨过石阶,往里走,似想起什么又回了头,语气里尽是轻浮挑衅之意:“日前听太太提起,你那穷酸未婚夫原是要今年赴考的,死在路上实在可惜!不过爷认识不少春闱学子,如他那样穷酸的一抓一把,可要爷从中再帮你挑几个?”

温嘉月陡然捏紧了手心,面色泛白。

身后人见她眼角眉梢再无适才那股清傲,恶劣地笑出声,迈着大步离开。

秋菊气不过,欲讨理两句,被温嘉月抬手制止了。

“走吧,莫耽误时间了。”

回京之前,她便预料到府中这些人不会好相处,只是未曾想品行会如此卑劣,连逝者都要玩笑羞辱。

她与谢恒的婚事虽是母亲撮合的,但他为人谦和温厚,事事以她为先,待她更是体贴入微,日子久了,她也便也认定他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可惜他命不顺,在进京途中病亡,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眼下又遭温元昊如此羞辱,心里不免唤起些悲痛。

上了马车,温嘉月的脸色才缓和下来,不放心又问:“秋菊,你与那云乐坊的管事可说好了今日赎琴?”

几日前,秋菊出府采买东西,无意间看见谢恒一向随身携带,爱惜不已的古琴被人转卖进了云乐坊。离京前,他本欲将那琴交由自己保管,但她因怕弄坏了,并未答应。

每每想起他待自己与母亲都极好,她却从未为他做过什么,心里便内疚不安。如今得知那琴在云月坊,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将它赎回来。

“放心吧,奴婢都说清楚了,那管事很通情理,知晓是谢公子的遗物,没有太过为难,只让咱们给够钱便能赎回。”

“那就好。”

马车行至御成街,停在了云乐坊附近,因往里人多马车不易行进,便只能提前下来。

而那云乐坊没到时辰不开门,主仆俩便寻了个安静无人的茶楼,坐在靠窗的位置静等着。

这两月温嘉月不曾出府,倒是秋菊出来了几回,不过每次都不敢在外逗留太久,也没往这御成街来过。眼下不着急赶回去,她探出脑袋尽情欣赏着这厢盛景。

温嘉月抿了一口茶,也掀开帷帽帘朝外看了一眼。

京城和渝州到底不同,长街宽阔,车马骈阗,飞檐斗拱鳞次栉比,那些朱楼宝阁,酒肆歌坊,繁华晃眼,怨不得是富贵风流盛地。

不过秋菊眼里却只瞧见了不远处的香糖果子铺,眼巴巴地盯着。温嘉月晓得她嘴馋,笑她一句,便道:“还有时间,你去吧。”

秋菊两眼放光,溢出开心:“嘿嘿,多谢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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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前脚刚走,原本安静的厅堂里便来了好几个茶客,几人脸上都挂着彩,衣服上也都染有血渍,像是刚与人恶战一场。

小厮胆颤心惊地上前询问:“几位爷今儿这是怎么了?”

那几人面色皆惶然,并不是来品茶闲坐的,像在躲避谁,火急火燎地嘱咐道:“快去将窗户都落下!”

言毕,几人走向角落里的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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