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塌了龙床当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但这种事也很难瞒得住。因为大内迅速就招来了太医院中最善跌打损伤的名手,为飞玄真君肿胀的龙臀涂抹药膏。而涂药之后真君的起居更加不便,只能撅着屁股趴在床上一动不动,那份怒气就实在无可想象了!

第二天一早,身居高位且手握重权的穆国公世子便收到了宫中的消息。这样尴尬而隐秘的病情,外朝当然不好过问。而世子仔细想了一想,便让人请来了这几日都在翰林院当值的张太岳,托他帮自己写一份奏表。

“大致的意思都在这里了。”世子递过去一张草稿:“烦请太岳帮我润色一二。”

张太岳接过了那篇稿子,果然又是熟悉之至的狗爬字,毫无文采的口水话。但张太岳上下看了几眼,却不由稍稍瞪大了眼睛——这一篇文章与其说是奏表,倒不如说是檄文,从尹王逆案开始一笔横扫,将河南及周边数省的宗藩披头盖脸骂了个遍,其用词之恶毒,比喻之刻薄,除了不能直接骂脏话之外,大概已经穷尽了穆国公世子的修辞水平。

落水狗万人都要打,本来仅仅是痛骂也就罢了,但奏表中却又将太宗以来的宗藩体系当头痛批了一番,笔锋凌厉措辞尖刻,俨然是要对如今的宗室制度大动干戈了!

自武宗皇帝之后,改革宗藩制度其实已经成为天下士子的共识,并屡屡推上朝廷的日程,但因为祖宗家法的种种窒碍,因为皇帝有意无意的曲加庇护,杨廷和张璁等无不功败垂成,平白浪费了巨量的政治资源。如今穆国公世子倒也算有了点当轴主事的权力,但立足未稳就骤然挑战这样的难题,会不会太不自量力了?

张太岳思虑再三,还是委婉进言:“此事当然很好,但毕竟已有前车之鉴,是否可以徐徐图之?”

即使是内阁首辅,强推政策不成,也是很伤威信的,基本很难在朝堂混下去;张璁就是因此黯然归田,再不过问政事。当然世子可能脸皮厚不在乎这一点羞耻,可又何必去碰钉子呢?

面对这样真心实意的忠言,世子却只是微微一笑:

“张先生可能不明白。办事情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我的本事当然是不如历代的名相,但如今的时机却是因缘际会,分毫也迟误不得。”

因为事涉机密,张太岳没有资格打听由参云子招供的要

命供词。但作为始作俑者,穆祺却非常清楚这份口供的厉害——考虑到新闻学的基本原则以及老登的智商,他倒是没有直接编造证词,只是指示参云子挑选一些从闲散宗室处听来的劲爆消息,打算以此为原料再做点艺术加工。

但事实证明,闲散宗室们的癫狂远远超乎了穆国公世子最狂野的想象,以至于他拿到材料后检阅数次,骇然发现自己居然也找不到添油加醋的空间——大概是出身相似的缘故,这些闲散宗室对当今圣上是嫉恨交加,尤为怨恨皇帝凭空捡到宝座的泼天运气,于是嘲骂讥讽无不齐备,而且骂得尤为恶毒下流。参云子就招认,他随尹王外出宣讲邪说蛊惑人心的时候,便曾亲眼看到与尹王熟悉的宗室将一种名为“元宝”的爆竹绑在兔子上,点燃后看兔子蹦跳取乐,称为“瘟兔子捡到宝”、“湖北兔子得了宝”。

……喔对了,当今皇帝的生肖就是兔。

此外,在皇帝刚登基还没有生出儿子的时候,这些宗室还喜欢随身带个公兔子,彼此见面时的寒暄就是:“你家兔子下崽了没有?没有?没有还要它何用!”、“下不了崽子还不如扒了皮做袄子,白站着位置不挪坑”——诸如此类大逆不道且专往下三路走的阴阳怪气——而且这还仅只是比较不那么露骨,可以展示的一小部分。参云子靠着一手邪术戏法在宗藩中颇受信任,但论他在私密宴席中听到的暴论,攻击性便少说是这几句闲话的十倍不止!

怎么说呢,穆祺被pua良久,也算是对老登恨之入骨、难以释怀了。但就算以他的怨愤,在一一读完了这些恐怖的暴论之后,半夜都得从床上爬起来:

不是,这些人有病吧?

历史上海刚峰上《治安疏》,还知道顺毛夸赞两句“天资英断”、“睿识绝人”;这种指着鼻子直接骂娘的恶毒供词,要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这都能憋下气来,那他的庙号就不该叫世宗肃皇帝,而该改叫忍宗窝囊废皇帝!

飞玄真君当然不是这种窝囊废的性格。只是现在卧病在床,实在没法子出手爆锤他那些怨种亲戚,所以急需要一个嘴替,还不能是什么文绉绉引经据典的废物文章——在这样的关口,骂得越脏越好,动作得越刺激越妙,老登为了吐出这一口恶气,为了念头通达,决计是管不了什么皇家颜面了。

“这是最好的时机。

”穆祺慢悠悠道:“只要这份奏折一上,陛下立刻会借题发挥,帮助我们解决最大也是最麻烦的问题……只要失去了皇权的庇护,宗藩也就只那么一回事了。”

说起来好笑,在大安如今的政治架构中,文官武将勋贵各擅胜场;唯有宗藩跳出三界之外,算是最无用、最软弱、最没有威胁的一股力量了,但偏偏又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在皇权的纵容下激起了大臣及勋贵一致的反感。要不是从后世史书中明确知道了历代皇帝真实的态度,搞不好还会以为他们是在郑伯克段于焉,搞什么捧杀的计策——人憎鬼嫌偏偏又油水丰厚的软柿子,当然人人都想捏一捏。数十年以来,改革宗藩的思路其实已经酝酿得非常成熟了,世子只需照抄即可。

萌新张太岳当然不怎么明白这些弯弯绕,依旧是满腹疑虑。但数十日的相处下来,基本的信任还是有的;以平日的表现来看,世子虽然的确是癫狂错乱而不可理喻,但也从来没有耽搁着往上爬。他这区区的六品翰林编修,哪里有资格指点年未弱冠就能总掌机要的大佬呢?

所以他也只有老实闭嘴,收拾好稿子准备回去斟酌。

总揽全局的穆世子坐在躺椅上瘫了片刻,忽然又开口了:

“这几日以来,我看到翰林院的诸位学士上了不少奏疏,要么是义正词严的检举叛逆,要么就是披肝沥胆的上陈拳拳忠君之心,上蹿下跳,热闹得很呐。只不过数来数去,怎么没看到张先生你表忠心的奏折呢?”

张太岳微微欠身:“下官初来乍到,人微言轻,本该学习政务才是,哪里就敢随意上书,妄议朝政。”

踏入官场五日就能起草本朝数十年来最重要的一份诏谕,这个起点实在是太高了,也太辉煌了,辉煌得让张太岳自己都有些害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不能不强自压抑,低调行事。

“为官三思呐!”世子叹了口气:“太岳果然很明白官场进退之道……这么多人都在烧热灶,再用心也未必就是好的,不掺和是明智之举。先生既然已经进了翰林院,还是先安安心心办事,将《元史》与《献皇帝语录》修出来再说吧。”

修《元史》是给历代的翰林院擦屁股,修《献皇帝语录》是拍飞玄真君死鬼老爹的马屁。两样都是世子特意为未来的摄宗安排的光鲜履历。草蛇灰线伏笔千

里,慢慢做下去自然会有收益。

张太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也有些现实的困难,需要内阁协调,尤其需要大佬首肯:

“回世子的话,《元史》的进度倒没有什么问题,倒是《献皇帝语录》人手不足,恐怕还得耽搁些时日。”

《元史》是朝廷钦定的公事,一切资源都可以公开调拨,当然不成问题。《语录》却是世子与小阁老悄悄商议的私活,在完工之前却是不能见光的,资金上就是不小的麻烦。

世子显然早有预料,所以只是喔了一声,便是以总掌机要的名义,说出了预备已久的那个指示:

“这有什么麻烦的。先前为英宗皇帝准备的预算不还有得是么?你全部调过来不就得了!”

张太岳有点惊讶:“这样的话,英宗皇帝那边的进度,恐怕就……”

圣上登基以来,翰林院与国史馆基本是合并办公,为了修订本朝的实录档案,每一代皇帝都准备有专门的历史项目组。先前为了筹备资金,世子和小阁老已经指示手下挪用过不少英宗项目的资源了,只不过仗着这是个八十几年的老大难工程没有人会关心,所以敷衍着还能过去。

可一旦将现有的资金全部调走,现有的进度立刻就会崩溃,到时候留下一本天大的烂尾奇观立在翰林院,就是傻子都能看出不对来!

写小说烂尾了也就挨两句骂,写国史烂尾了可是真要千夫所指的!

“那就直接结尾吧。”世子淡淡道:“英宗皇帝的史料修了这么久,大致框架其实早就出来了,最多不过是打磨打磨细节而已。再给几个月的时间顺便收个尾,也算是了解八十年间的一桩大事。”

张太岳懵了:“……啊?”

不是,其余皇帝也就罢了,英宗皇帝的历史资料是能随便收尾的吗?以英宗生性之拟人,平生经历之抽象,收尾之后只要逐一对照,那活脱脱就是一本大安地狱笑话兼回旋镖合订本的大全集啊!

你这是公开史料吗?你这是往叫门天子脸上猛抽呀!

饶是以张太岳的城府,一时间也不由惊骇得有些结巴:“还请世子三思!设若——设若立刻结尾,那恐怕会损伤了英宗皇帝的圣名,也要大大地触怒当今圣上——”

英宗皇帝的圣名当然是没有再被损伤的余地了,但朝

廷亲亲尊尊敬天法祖,列代皇帝都要给祖宗遮掩一二,这样直接了当的抛出史料痛骂皇帝的曾爷爷,真不怕飞玄真君为了孝道顺手献祭献祭臣下?

“触怒当今圣上?”穆祺轻轻笑了:“太岳觉得当今圣上会欣赏英宗皇帝的行事么?”

“那与喜欢何干——”

张太岳只说了半句,就忽然反应了过来。

大概是忠君的思想太过于根深蒂固,即使以张太岳这半步ssr的本事,在思虑英宗往事的时候也多半有点为尊者讳的习惯,总想着什么皇家体面祖宗规矩,而有意无意忽略了事情真正的本质

——在堡宗抽象之至的一生中,最为辣眼睛的无过于两件大事;一曰叫门,二曰夺门,亦可称为“二门天子”。考虑到飞玄真君宅在西苑半年不出一步的习惯,叫门不叫门是与他无关了;至于“夺门”嘛……至亲的宗室趁皇帝病重之时抢班夺权借机上位,怎么,你觉得飞玄真君会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所以说人总还是要经历过才懂得共情,历史也总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才格外的体现出价值来。平日里大家你好我好,历代皇帝总是愿意给自己的祖宗涂脂抹粉,说些不痛不痒狗屁不通的废话。但真到了缠绵病榻局势动荡的那一天,满嘴忠孝仁义的皇帝才会瞬间体会到历史真相的绝对分量,以及那种不可回避的莫大恐惧:

——别的不说,只要重病后想一想你贴身的亲眷中就隐匿着叫门天子一流的人物,是不是脊背立刻就要生出难以遏制的寒意来?!

别看司马家平日里舔老祖宗司马懿舔上天,阴阳怪气处处暗讽葛相,可一等皇权交接而朝纲动荡的时候,那绝对只敢让臣子们学武侯,不敢叫大臣效法自家老祖宗。同理可证,要是现在有人再高高举起叫门天子的金字招牌,那缩在西苑养病的飞玄真君绝对会吓得连头发尖都要发起抖来!

所以吧,也无怪乎真君疑神疑鬼没有安全感。若论登基以后的政绩,别人或许还能粉饰涂抹,但以真君的老辣尖刻,他应该很清楚自己的底子。这几十年来先是大礼议再是大修仙,高压之下劣币驱逐良币,忠贞敢言的臣子凋零殆尽,剩下的不过是面谄心谀的幸进之辈。闫分宜许少湖之流纵使有千百万之众,危难中能够持身刚正苦撑大局,竭力尽到国士的本分么?

——你做梦呢

数十年倒行逆施为所欲为,纲纪扫地底线崩塌,如今天翻地覆,终于沦落到了自己也需要规则与正义来维护利益的时候。可举目四望茕茕孑立,却俨然已经是无人可用了呢,老登!

但这又怪得谁来,这又怪得谁来?你自己选的嘛,偶像!

不过,穆国公世子还是忠的。即使朝堂的风气已经被糟蹋得江河日下一败涂地了,但在这样风波动荡的关口,他仍然想要尽力的挽回一点,拯救一点,至少能给历史做一个交代,稍稍平复真君恐慌到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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