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樊长玉问得太直白,那个问题又太沉重。

安太妃嘴角笑意渐收,怔了好一会儿,才摇头说:“哀家不知。

这个回答让樊长玉愣了一下,却听安太妃继续道:“启顺十六年初冬,锦州战事吃紧,一直欲同太子争位的十六又在罗城闯了祸事,尽管贾贵太妃那边瞒得紧,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哀家还是听到了些风声。

她看向樊长玉:“十六闯的祸,你知晓吗?

樊长玉点了头。

若非十六皇子好大喜功被困罗城,她外祖父当年也不会陷入那两难之境。

安太妃幽幽道:“先帝在前朝是如何安排的,哀家在后宫不得知晓,但想来他总不会放任十六不管的,那段时日贾贵太妃也消停了许多,先帝似想冷着她,也不去她宫里了,常去的便是容音那儿。

“那时,哀家也以为,经过此事,贾贵太妃和十六都得失宠了,待太子从锦州得胜归来,这储君之位,十六还能拿什么去同他争。

“可容音突然被诊出了喜脉。安太妃说到此处顿了顿,不知是觉着当年的事荒谬,还是因为其他的,她捻着念珠的手都慢了一拍:“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叫去诊脉,断出的月份却还是和敬事房的侍寝册子对不上。

樊长玉猛地抬眸。

安太妃眼底也有了哀色:“容音有孕三个月,往前推日子,得是在中秋前后就有的。那年的中秋宴上,的确发生过一件事,魏严在宫宴上喝多了,在太液池水榭酒后乱性了一宫婢,不巧叫前去赏月的先帝和朝臣们撞了个正着,据闻先帝当时的脸色极不好看,但左右不过一宫婢,又不好发作,便将那宫婢赐与魏严了。

樊长玉瞬间就想到了谢征在除夕夜被小皇帝设计的事。

她眉心拢起:“魏严这是被人算计了?

不然怎就这般巧,先帝正好带着朝臣过去了。

淑妃腹中的孩子月份又不对,那么当初同魏严酒后乱性的根本不是宫女,极有可能就是淑妃了。

安太妃只是叹息:“哀家又哪能知晓呢?但容音无疑是犯了圣怒,整个清源宫的下人都被杖杀了,也没能拷问出什么来,容音被幽禁于清源宫,每日都有嬷嬷前去拷问她……究竟是同谁有染。腊八夜里,清源宫突然走水,巡逻的金吾卫前去救火,便在清源宫附近发现了魏严。

樊长玉错愣道:“真是魏严放火烧了淑妃?

安太妃说:“那时宫里都是这般传的,哀家同容音相知一场,听到消息赶去清源宫时,火

势已大得进不去人了。”

樊长玉听出安太妃嗓音哑了下来一抬头便见她眼角坠下一滴晶莹。

她声音微微发抖:“你见过救火的水泼进火里火舌还舔得更高的吗?”

她说:“哀家见过那大火里全是桐油味儿。”

樊长玉拧眉:“烧死淑妃的是先帝?”

安太妃拿起帕子拭泪勉强维持着声线里那一丝平静:“哀家没能见到淑妃最后一面她如何去的哀家没法给将军一个准确的答复但她的清源宫……的确是救火的金吾卫泼了桐油。”

“黎明时分宫城被围厮杀声震天哀家紧闭寿阳宫大门方幸免于难。那日整个护城河的水

香炉里的熏香在佛堂上方袅袅萦绕佛案上供奉着的白玉观音似乎也更多了一份慈悲。

樊长玉心情复杂地起身向安太妃一抱拳:“多谢太妃娘娘告知这段往事。”-

走出小佛堂樊长玉深吸一口风雪中清新而冷冽的空气看着落于宫墙上方的雀鸟出了一会儿神。

魏严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复杂了。

他当初奉命前去调兵却又在半道把这重任交与了她父亲自己折身回了京城。

是因为他那时便已同长信王勾结做好了让锦州失陷的准备提前回京也是为了控制京中局势吗?

若当真如此以他的城府也不该沉不住气夜探淑妃的清源宫。

更奇怪的一点是如果他是怕淑妃供出自己前去杀了淑妃灭口的为何先帝又命金吾卫给淑妃的宫殿泼了桐油?

樊长玉狠狠皱了皱眉想到安太妃说魏严曾在中秋宴上喝多酒后乱性了一宫女被先帝带着朝臣撞了个正着便愈发觉着那次应当也是先帝算计的魏严。

魏严夜探清源宫这次就是让先帝逮到现行的了奈何魏严武艺高跑了先帝才恼羞成怒烧死淑妃泄愤再把最罪名栽赃到魏严身上?

随后魏严为了自保才发动的宫变?

樊长玉揣着满腹疑惑正去文渊阁找谢征还没走出寿阳宫便听得后方有人唤自己:“樊将军请留步!”

樊长玉回头就见一盛装打扮的宫装美人朝自己走来身上织金绣锦的繁复宫裳上绣着花发髻上簪着花她自己也艳丽得像朵牡丹脚

下步子迈得极快,头上的流苏步摇却只小弧度轻晃,自有一份优雅和矜贵。

樊长玉猜测这应该就是长公主了,抱拳道:“见过公主。

齐姝忙说:“将军不必多礼。

她将一方锦盒递与樊长玉:“冒昧叫住将军,是想托将军将此物转交与公孙先生。

樊长玉接过只觉略轻,也不知里边是何物,想着应是宫里同宫外传信递物不便,长公主才托自己的,当即就道:“末将一定转交到公孙先生手上。

“多谢将军。齐姝朝着她略一福身,转身之际,又看了她手上的盒子一眼,眼底似藏了一份黯然。

樊长玉觉着有些奇怪,又打量了一眼手上的锦盒,才收进怀中,朝文渊阁去。-

谢征以小皇帝受惊染疾为由,推了这几日的早朝,但朝臣们奏上来的一些奏疏,公孙鄞帮忙筛选过后,要紧的还是得拿与他决断。

樊长玉还没进殿,便听见公孙鄞的牢骚声:“三省六部都在催了结魏严一案,瞧瞧这老贼的口供,他当这是玩呢?

他越说越气愤,直接将一份口供拍在了谢征跟前,大冷天的气得直摇扇:“延误军机致锦州失陷,他说是怕被问罪,所以直接血洗了皇宫,把控大权后,篡改谕令,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孟老将军身上。你就说说,这份口供放出去谁信?他延误了战机,他人也得是在去锦州的路上啊,怎就去了京城?

谢征执笔继续在案间书写着什么,不动如山。

公孙鄞从怀里掏出第二张,继续拍到案上:“唠,这是我问他为何提前回京后,他重新招供的,这下改口了,承认锦州血案是他一手设计的,理由是他同承德太子政见不合,他为了独揽大权,做出一番鸿图霸业,故意给了魏祁林假的崇州虎符……

樊长玉心知这状纸八成又是魏严胡认的罪状了,她爹带去的虎符是真的。

她抬脚进去:“秽乱宫闱这桩罪,魏严认了?

“樊将军回来了?公孙鄞朝门口看了一眼,笑着同樊长玉打了个招呼才答道:“没认,甚至绝口不提此事……

一直伏案批红的人在樊长玉进殿后才抬起头来,替她拉开了一把椅子,樊长玉再自然不过地在他边上坐下。

公孙鄞纯当没瞧见,继续道:“说来也是怪哉,这么多桩千古大罪,他做过的没做过的,全眼都不眨地认下来了,独独这淫.乱之罪,他一直规避……

茶盅轻响,谢征又沏了杯茶递过去,“外边风雪大,喝杯茶暖暖身子。

樊长

玉确实渴了,捧起仰头就开始灌。

公孙鄞嘴角微抽,他同这厮相识多少年了,就没见他主动给谁端茶倒水过。

他勉强忍了,接着分析:“落到齐昇手中的那冷宫宫女,既也是魏严杀的,我倒觉着魏严同淑妃有染的事是真的了,只是他一直在掩盖此事……

“离饭点还早,若饿这里有些点心可先垫垫。对面清冽的嗓音再次低低响起。

公孙鄞眼睁睁地看着那不苟言笑的人,从身后拖出一个食盒,从里边端出碟糕点递给樊长玉时,终于忍不住了。

樊长玉刚接过,便听得一声大响。

回头就见公孙鄞起身两手撑在案前,额角的青筋猛跳了两下,“谢九衡,你够了!

樊长玉愣了一下,从糕点盘子里拿了一块给自己后,把整个盘子推向了公孙鄞,一双杏眼老实巴交。

意思很明显:给你吃。

公孙鄞差点给气厥过去。

偏谢征还在此时凉薄出声:“不必管他。

公孙鄞忍不住咆哮:“谢九衡,有你求我的时候!我说了半天……

谢征打断他的话:“淑妃是戚家后人,魏严曾受过戚老将军教诲。

公孙鄞怒气一滞,脑子里断掉的思绪瞬间接上了:“所以魏严掩盖此事,是怕污了戚家的名声?

毕竟戚老将军和几个儿子全都战死了,戚家担得起满门忠烈四字,承德太子也一身戚家人的风骨,百姓对其拥护有加。

这样的忠烈之门,若出了个水.性杨花的妃子,的确是有辱门风。

樊长玉想了想说:“我倒觉着,魏严是为了淑妃的名声。他同淑妃有故,他犯下的又是遗臭万年的大罪,承认同淑妃有染,不过是让淑妃也跟着他被后世继续唾骂罢了。

历朝历代那些辗转于君王和臣子之间的妃子,迄今都还艳名远播,野史间的描述更是不堪入目,甚至会成为泼皮瘪三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寻常女子但凡同这等浮浪艳名挨上一点边,都唯有投河自尽以全清白了。

公孙鄞重新坐了回去,只说:“若真是如此,倒也是奇了,魏严那等铁石心肠之人,会为个女人做到这份上?

樊长玉便将从安太妃那里听来的事同二人说了。

谢征和公孙鄞听完后具是沉默。

樊长玉说:“先帝若曾设计过魏严,淑妃的死和那场逼宫,只怕也有蹊跷了。只是有一处我尚想不通,魏严连淑妃死后都还要顾及她的名声,当年他夜探清源宫被禁军发现,何故又

扔下淑妃独自逃了?”

谢征不语。

公孙鄞揉了揉眉心:“总不能是魏严那老贼当年知道救不走淑妃又不愿同淑妃一道赴死才逃了这些年已尝够了权势的滋味对淑妃心生愧疚才想弥补一二?”

樊长玉也没再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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