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夜漏敲过三响时,殿外的风正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像极了某种细碎而执着的叩门声。

康熙猛地从龙榻上弹坐起来,明黄的寝衣后背已被冷汗浸出深色的痕迹,贴在脊骨上凉得刺骨。

他抬手按住胸口,那里像是被数九寒冬里的冰锥狠狠凿过,钝痛顺着血脉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自从珠兰随太皇太后去了草原,朝中杂乱,宫务烦扰,他白日常常莫名眼疼,晚上的睡眠质量也一直不好,常常熬夜到天亮。

接到草原大营遇袭的消息后,更是连着几天没睡。

今日本是御医恳求多次,他才肯早早入眠,辗转反侧终于得以入睡,结果做了一个让他直接半夜惊醒的噩梦。

“皇上?”殿外传来侍卫压低的问询声,显然是被他骤然坐起的动静惊动了。

康熙没有应声,只是攥紧了拳头。

指节泛白的瞬间,梦里的血色又漫了上来——那不是紫禁城惯见的、被朱砂染过的明黄,而是带着铁锈味的、活生生的红。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惊悸过了。

自八岁那年父皇龙驭上宾,夜里总梦见自己被抛在空旷的太和殿,文武百官的朝服下摆扫过金砖地,发出哗哗的声响,却没有一个人肯回头看他。

葛布喇曾撞见过一次他梦魇,自此梦中便再无父母遗弃之景。

这些年国泰民安,连三藩的战事都渐渐有了眉目,他原以为那些噬人的噩梦早就随着年纪长了,散了。

直到今夜。

梦里的场景是漠西的毡帐,他认得那顶绣着孔雀蓝缠枝纹的帐帘——去年珠兰从漠西寄回的信里,曾附着一张小画,画的就是这顶帐子,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风大,帐帘总被吹得噼啪响”。

可此刻,那帐帘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劈成了两半,木杆断裂的脆响像冰碴子砸在心上。

他看见珠兰站在帐口,月白色的旗装衬得她脖颈愈发白皙。

太皇太后被苏麻喇姑扶着往帐后躲,太后的哭声细碎得像抽丝,而珠兰正张开双臂挡在她们身前,像只护崽的母鹿。

王辅臣的亲卫们狞笑着围上来,那些人的脸模糊不清,却能看清他们甲胄上凝结的黑血,和手里长刀上闪烁的寒光。

“皇后!”他听见自己在梦里嘶吼,可喉咙像是被棉絮堵住,声音细得像蚊蚋。

他想冲过去,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珠兰被地上的毡毯绊倒,裙摆扫过散落的铜灯,灯盏摔在地上,火油溅开,燃起一小簇幽蓝的火苗。

然后,他看见她抬手拔下发间的金簪。

那支簪子是他亲赐的,她生辰时,他特意让内务府造办处打了这支赤金嵌东珠的簪子,珠兰收到时还笑着说“太华贵了,可我喜欢。”

此刻,那温润的东珠在火光里闪烁,她反手将簪尖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不要——!”他拼命挣扎,指尖抠进青砖地,指甲缝里渗出血来也不觉得疼。

金簪扎进去的瞬间,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只有珠兰的身体轻轻晃了晃,像被风吹得倾斜的花枝。

鲜血涌出来的速度快得惊人,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淌,染红了月白色的衣襟,也染红了他伸过去的手。

那血是烫的,像刚从熔炉里舀出来的铁水,烫得他手背皮肤发疼,连带着心脏都像被放进滚水里煮。

“珠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可梦里的她只是抬起头,目光穿过层层人影落在他脸上。

她的嘴角甚至还带着点浅淡的笑,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告别。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漠西草原上最温柔的风。

他终于能动了,疯了似的扑过去抱住她。

可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羽毛,身体正在迅速变冷。

他想捂住她脖颈上的伤口,血却从指缝里往外涌,染红了他的龙袍前襟,也染红了地上的毡毯。

火油燃得更旺了,帐子的角落开始冒烟,太皇太后的哭声变得撕心裂肺,他什么都听不见了,眼里只有珠兰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

“是梦……”他喃喃自语,却感觉不到丝毫清醒的迹象。

这梦境太真了,珠兰发间的香气、血液的温度、甚至她最后那声叹息里的无奈,都真实得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他想起幼时父皇弥留之际,自己也是这样徒劳地抓着那只枯瘦的手,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留不住,抓不牢。

“珠兰——!”

这一次,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

声音撞在乾清宫的梁柱上,发出嗡嗡的回响,惊得殿外的侍卫们“噗通”跪倒一片,连远处值夜的太监都提着灯笼往这边跑。

康熙猛地回过神,胸口的钝痛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弯着腰,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喉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要从嗓子里呕出来。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来的,是带着铁锈味的血沫。

“皇上!”梁九功跌跌撞撞冲进来,手里的灯笼晃得厉害,“您……!这……?奴才这就传太医!”

“滚……”康熙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挥手打翻了小太监递过来的茶盏,瓷器碎裂的脆响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看着地上的狼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有珠兰的血,也没有烫痕。

可梦里的触感还在。

那滚烫的血,那逐渐变冷的身体,那最后一眼里的笑意,都像烙印似的刻在脑子里。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窗扇。

寒风灌进来,打在脸上生疼,却吹不散眼前的血色。

宫墙外的更鼓声闷闷地传来,已经是四更天了,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漫漫长夜,像是永远都走不完。

莫名的,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珠兰的样子。

那年她穿着粉白色的旗装,站在慈宁宫大殿,落落大方地给自己请安。

初见她时,只觉得她眉眼温顺,不像其他贵女那般张扬,却也没特别放在心上。

后来大婚,她成了他的皇后。

他总觉得她身上不仅有女子的娇憨,敢赖在乾清宫不走;也像个精明的账房先生——内务府都被她理顺。

她是那么,与众不同。

三藩未平,草原又起了商路纷争,太皇太后坚持要亲自去坐镇。

他本想派个信得过的宗室女伴驾,珠兰却主动请缨,说“臣妾去最合适,既懂些分地章程,也能替皇上尽孝”。

他当时很反对,觉得漠西苦寒,又有叛军隐患,可她一句“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不能总想着儿女情长”,让他哑口无言。

她走的那天,他去宫门口送她。

她对着他弯腰行礼,说“皇上保重,臣妾去去就回”。他看着她的队伍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被剜去了一块。

从那以后,他才渐渐发现,这宫里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御膳房总记得在他批奏折时温着莲子羹,那是她教的;南书房的笔墨总摆得整整齐齐,那是她让人收拾的;甚至连顾问行、梁九功回话时,也总提起养心殿如何、内务府如何,每一句都带着珠兰的影子。

他开始盼着她的信,每一封都写得密密麻麻,先说漠西的天气,再说草原上的趣事或者正事,最后才会提一句“皇上勿念”。

他把那些信都收在一个锦盒里,夜里睡不着时就拿出来看,看她写“今日见了只白狐,毛滑得像缎子”,看她画歪歪扭扭的毡帐,看她在信尾画个小小的笑脸。

可梦里的那一幕,像把淬毒的匕首,捅破了所有的平静。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珠兰不是永远都在那里的。

她会累,会疼,她是国母,也是凡人,没有千秋万岁,一样会流血,一样会离开。

而他这个坐拥天下的帝王,在生死面前,竟和当年那个抓不住额娘衣角的孩子一样,无能为力。

“从来留不住的,才是爱吗?”他对着窗外的风雪低语,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父皇走了,额娘也走了,他们都曾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可他留不住。

如今珠兰……他不敢想下去,胸口的疼痛又翻涌上来,比刚才更甚。

“梁九功。”他唤道,声音依旧沙哑。

“奴才在。”梁九功连忙上前,大气都不敢喘。

“备笔墨。”

御案上很快铺好了宣纸,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

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圆点,像极了梦里珠兰脖颈上的伤口。

他深吸一口气,一笔一划地写:

“珠兰吾妻,见字如面。”

刚写了这一句,眼泪就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妻”字的最后一笔。

他放下笔,用袖子擦掉眼泪,可那温热的液体却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想起珠兰离京前,曾笑着问他:“皇上,等臣妾回来,能不能不做皇后了?就做个寻常的妇人,陪您看看折子,聊聊天。”

那时他以为她在说笑,还板着脸说“皇后乃国母,岂能说这种话”。

现在想来,他那时真是蠢得可以。

什么国母,什么江山,若没有她在身边,这万里江山,也不过是座冰冷的囚笼。

窗外的雪渐渐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远处传来太监们扫地的声音,还有早起侍卫换岗的甲胄碰撞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他这个皇帝,很快又要戴上那副圣明的面具,去面对满朝文武,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

可此刻,他只想放下一切,快马加鞭赶到漠西去。他想看看珠兰是不是真的安好,想亲手摸摸她的发簪还在不在,想告诉她,不用再做那个坚强的皇后了,往后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他重新拿起笔,这一次,手稳了些。

“漠西风寒,多添衣物。莫要再像从前那般,总想着省料子,把自己冻着。”

“太后身子弱,你多照看些,可也别累着自己。朕已让人把暖炉往那边送了,路上小心,莫要急着赶路。”

“朕在京里很好,只是……很想你。”

写到最后一句,他停顿了很久,才落下最后一笔。墨色在纸上凝固,像一颗沉甸甸的心。

他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递给梁九功:“八百里加急,送去漠西,交给皇后。”

“奴才遵旨。”梁九功接过信封,看着皇上眼底的红血丝,还有那未干的泪痕,心里咯噔一下,却不敢多问。

殿门关上的瞬间,康熙又一次捂住了胸口。梦里的血色终于淡了些,可那份恐惧,却像生了根似的,扎在了心底。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坦然地看着珠兰身处险境了。

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承受不起。

因为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比江山更重,比性命更要。

比如,珠兰的笑。

比如,她那句轻轻的“皇上,臣妾回来了”。

比如,这漫漫长夜里,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唯一的光。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总跟他说些“京城风大,皇上保重”之类的话儿糊弄他的女子,那个画小像调侃他“鬓角多了根白头发”的女子,早已成了他骨头上的肉,心尖的血。

他闭了闭眼睛,回忆再一次翻涌。

她刚入宫时,赖在乾清宫不走,非要不住坤宁宫;她主持内务府时,熬数个通宵把上上下下算得清清楚楚……

珠兰于他而言,是年少时延续至今的习惯,不突兀,无起伏,平平静静,理所当然。

那时他总以为,她是皇后,是葛布喇的女儿,该有这样的担当。

可梦里那抹决绝的白,像一把刀,剖开了他所有的镇定——他不要她的担当,不要她的牺牲,他只要她好好的,哪怕她像个寻常女子般娇气,般依赖他,都好。

将近两年的分离,让皇帝体会到何为思念。

一场梦,让自诩身负天命的皇帝生了惶恐。

他睁开眼睛,想写“速让皇后回京”,笔尖落在纸上,晕开一团墨;想写“漠西诸事交与他人”,却又想起她信里说“分草场的事快成了,再等等”。

大局,一切都为了大局……

梦里的血色又漫了上来,他猛地将笔摔在地上,墨汁溅了满地,像极了她脖颈间流淌的血。

商路、准噶尔、罗刹人……

谁说草原没有危机的,明明是群狼环伺!

“朕要去漠西!”他对着空气低吼,“现在就去!”

侍卫们跪在地上,没人敢接话。他们从未见过皇上这般失态,仿佛天塌了一般。

梁九功膝行往前,恭敬叩首,等待皇帝冷静。

康熙跌坐在龙椅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觉得这紫禁城大得可怕。

他拥有天下,却护不住一个只是去往草原,就会脱离他羽翼的女子。

天下,还不是爱新觉罗的天下。康熙无比冷静的思索着局势,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皆乱局也。

那点帝王的骄傲,在梦里的血色面前,碎得片甲不留。

“珠兰……”他喃喃自语,指尖冰凉,“等着朕……朕这就来接你……”

梁九功低垂着头,全当自己不存在。

夜风吹进殿门,带着深秋的寒意,却吹不散皇帝心头的恐惧。

原来,他再也无法忍受她身处任何一丝威胁里,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行。

朕身负天命,梦皆有寓意,珠兰不可再留于草原,否则再有意外,朕必然抱憾终身!

这场噩梦,像一记重锤,砸醒了他所有的迟钝。他不能没有她,从来都不能。

但是……大局……

重锤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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