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射阳山人吴承恩来说,这一个月大概是人生中最为光怪陆离的一个月。他虽然是进京备考,但被这一届主考顾尚书搓磨一番之后,吴先生也不敢再妄想什么金榜题名的意外了,只是还要留在京里办几件族里托付的琐事,顺带着寻一个谋生的差事度日而已。

这也是赶考举子常有的出路,京城消息灵通资料也丰富,备考事半功倍。所以即使一时落地,往往也愿意再京中呆上几年,一面是打探朝廷风向政潮起伏,伺机搞一搞投机;另一面也是要联络人脉扬名养望,最好能博得某位大佬的青目。只是如此多的士人涌入京城,狭小的市场便难免不堪重负,吴承恩在城中转了数日也寻不到可心的差事,还是先前那位富商再次上门,看在《西游记》的份上,托人将他举荐给了穆国公府。

“穆国公府一向宽和,倒不会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先生也不必过虑。”富商道:“只是穆国公世子却实在是有些……古怪。先生还是要仔细些好。”

高高在上的勋贵子弟,与他这投亲靠友的落魄士人能有什么交集?射阳山人压根没有放在心上。但他拿着富商的名帖到国公府投石问路,却居然是国公府的管家亲自将他接了进去,设坐请茶,殷勤招呼,而后穆国公世子不知怎么的从后门走了进来,同样是热情洋溢,殷殷问候;不但关心了他的近况,还特意问了好几句《西游记》。

吴承恩:?

好吧,穆国公世子这么礼贤下士,他也很感动;但这么这一个多月以来,遇到的人一个两个全部都在关心他尚未完稿的《西游记》呢?

这本书有这么火吗?他怎么不觉得呢?

问候完《西游记》后,世子又亲自叫来管家,当面为吴先生找了一个清闲而又妥帖的差事,考虑到了吴承恩在京中的处境,处处都安排得非常周全。蒙受如此细致妥帖的恩遇,吴承恩连连道谢,大为感激,一时竟隐约升起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拳拳之心,感慨莫能明状。

眼见火候已到,穆祺终于展开了他蓄谋已久的燕国地图:

“吴先生,在下手上恰好有一份小说的大纲,想请先生过目指教。要是还有一二可取之处,还烦请先生劳动大笔,稍稍润色。”

吴承恩微微一愣。说实话,稗官野史小说家言,有识者所不取。宗师大安建国后市

井文化高速发展,话本小说层出不穷、大受欢迎,通俗小说一类的文学形式终究还是等而下之,难登大雅之堂,也只有落魄无聊的文人秀才,偶尔会动一动笔墨。虽然在小说上的造诣大概已经能称为当世第一,但作为正统出身以科举仕途为念的举人,吴承恩却是从来没有将他的这门手艺放在心上过,更想不到堂堂国公世子,居然也会痴迷于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如此郑重其事的拜托这样粗鄙浅薄的玩意儿,是不是也太古怪了些?

不过,打工人当然是没有资格议论老板的。吴承恩只能老老实实接过大纲,打算着以情商敷衍一番。无论如何的不像样子,都要尽量忍住。

但事实证明,人的本能还是万分难以压抑的。他仅仅看了数页,便不由惊得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

穆祺很有些紧张。虽然他已经吸取了本时代的特色,尽量调整了语言逻辑与大体框架,但不同年代的习惯毕竟还是有巨大差异,难道自己想方设法四处借鉴,居然还搞出了一篇大雷文不成?

他赶紧开口:“还请先生不吝指点。无论如何拙劣,我都可以慢慢的修订。”

吴承恩这了半日,终于还是缓过一口气来:“倒也不是拙劣……”

——当然,世子的文笔是相当之拙劣的,遣词造句也非常直白粗俗,这一点再怎么高情商也无法掩饰;不仅如此,吴承恩详细看过这几页之后,还相当之敏锐的发现了低级简陋的文笔之后堪称要害的命门——这玩意儿实在是太肤浅了!

所谓文以载道,即使是小说话本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著作,往往也要掺和一点作者“教化世人”的苦心,如本朝《水浒》宣扬忠义,吴承恩《西游记》讲授金丹解脱大道,《x瓶梅》诲淫诲盗;就连——就连前几日风靡京城的《庭院春深锁阁老》,都还有个亲君子远小人(当然,不是那种亲啊)的用意呢。

简而言之,本时代的小说就仿佛命题作文,无论前头写得多么放飞自我,到后头来是一定要升华主旨给读者上上价值的。要不然兀兀穷经数十年所浸润的圣人大道,岂不就白白付诸流水了?

但穆国公世子交过来的大纲,却迥然与一切习惯不同,虽然起承转合颇有章法,故事庞大体系完整,但主旨与内涵却极为浅薄,根

本没有一丁点要刊印出版后教化众生的意思,纯粹是堆砌各种悬念与爽点,全方位无死角的在讨好读者,手段毫无下限。

——一言以蔽之,不过是一本言不及义、面目粗鄙,审美相当之低级的水货,远不能与《西游记》相比。

但尽管如此的面目粗鄙,尽管这样低级直白,吴承恩仍然很难开口批评这本大纲。没错,这本大纲基本只是一堆除了爽以外毫无用处的废纸文学——但问题就在于,这玩意儿确实是太爽了!

作为当世数一数二的小说圣手,大概没有人能比射阳山人吴承恩更懂长篇小说的创作。也正因为如此,吴承恩才深深的明白,在小说中制造悬念、隐藏伏笔,以剧情挑动读者兴趣,乃至恰到好处的设置爽点提供充沛的情绪价值,同样也需要大量复杂而高明的技巧,其深度恐怕不在所谓的诗曰子云之下。

而以射阳山人的眼光来看,这篇大纲中设置爽点引爆情绪的技术就委实是精深高明得匪夷所思了,甚至可以让人忽略所谓浅薄粗鄙毫无内涵的一切缺点,调动起无与伦比的阅读欲望——它绝不能教化人,但它一定可以让人欲罢不能魂牵梦萦,心心念念的一气读下去。

这东西未必有什么文学价值,但一定有足够的情绪价值!

也正因为如此,射阳山人反而被整不会了。仅以思想及文笔而论,世子的大纲与厕纸相差无几;但若以小说的技法及情节的设置做判断,这篇《凡人修仙传》却几乎已经是炉火纯青,臻至了某个难以想象的高度。说实话,就算是吴承恩自己,都未必能将各种技巧运用到这样娴熟的地步……

普天之下怎么会有这么偏科的小说啊?这不就是吕布骑狗么?

这玩意儿完全突破了正常文学作品的评判标准,搞得射阳山人目瞪口呆、无话可说,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

“……这话本必定十分受欢迎。”

以大纲中挑逗情绪设置冲突的高妙水平,上市后搞个洛阳纸贵也不是什么难事。吴承恩在话本小说中磨砺如此之久,这一点判断的眼光还是有的。

但正因为如此,射阳山人才不自觉的感到迷惑。在通常的理念里,教化与文笔是文学的根本,爽点与悬念不过只是枝叶,用来打造漂亮的点缀而已。可为什么这样舍本逐末,枝叶繁茂却根茎空虚的

作品,居然也能有如此怪异的魅力呢?

穆国世子谦虚道:“先生过奖了,我哪里敢当。”

吴承恩深深吸了气:“……不然,小生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夸张。世子这篇大纲要是真能敷衍成话本,必定是脍炙人口,万人空巷,恐怕有井水之处,都要传看这本……《凡人修仙传》。”

这是借用的北宋“凡饮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典故,只不过嘛,柳三变的词风柔妩靡,动人心扉,文学成就横绝一代,所以能有万众传唱的资格;而这本小说的大受欢迎,恐怕就实在与文学两个字搭不上边了……

吴承恩心情复杂,只觉往日心心念念的所谓“万人传颂”,此时似乎也微妙的有了种被玷污的痛楚。

穆祺当然不能辨别这幽深的心境,只是觉得吴先生的口气极为诚恳,不觉欣然喜悦,大为得意——当然,这一份得意不仅仅属于他个人,更属于数百年后千万人内卷出来的黄金套路;文学不是可以复制的天赋,但小说中挑逗情绪的技巧与套路却是可以钻研可以提升可以学习的成熟经验。

单个的网文作者当然是不能与古代的天才相媲美的,但网文产业却是一个持续数十年规模数百亿的庞大市场,在这样的市场中无数人绞尽脑汁彼此竞争,千万种文章被大浪淘沙逐一筛选,留下的一定都是最刺激、最猛烈、最能勾起人阅读欲望的爽点。

太伟大了自由市场,太伟大了无形的大手!

这就叫神通难敌天数,或者说棍棒打不垮经济规律。市场当然没办法在灵性天赋价值观这样不能量化也不能模仿的玄妙领域与天才争锋;可一旦某项数据可以被精准复制,那么自由市场大概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也最可怕的魔法,可以轻松发挥人类梦寐不及的效果。

……说实话,这就是穆祺实在太穷,只能绞尽脑汁自己回想爽点套路而已。但凡他能氪金开一个ai大模型,一分钟十几万上下的更新,那才能把古人卷得屁滚尿流,高呼不可战胜呢。

当然,穆祺倒没有模仿后世套路抢大安饭碗的意思,他编写这么一套东西,目的非常之明确:

“先生的赞许,我实在也不敢承受。”他微笑道:“不过,‘脍炙人口’云云,属实当不起,这本书也不是为了博取什么名声,纯粹只是一份进献的礼物而已。”

吴承恩愣了一愣:“礼物?”

射阳山人家世寒微,消息也不太灵通(李句容也显然不会给老友透露这些要命的消息),对如今的朝局颇为隔膜。但怎么生疏隔膜,听到这两个字也迅速反应了过来,于是脸色立刻就有了变化。

“这是我的主意,一切责任当然由我承担,先生不必忧惧。”世子循循善诱:“不过嘛,功名都是帝王家事,先生只要办好了这件差事,我自然会替先生周全。不知先生可否俯允呢?”

·

不知道是感怀知遇之恩,还是世子给的实在太多,吴承恩犹豫许久,还是答应留下来,与归先生一同修订这一份粗鄙浅薄不堪一哂的文稿,帮着世子润色文字调整结构,所谓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将这一堆纯粹只有爽点的厕纸包装为精致雅驯、更符合大安阅读习惯的精美……厕纸。

“厕纸怎么了?厕纸才是我们这本《凡人修仙传》的意义!”世子理直气壮,耐心启发两个一脸懵逼的文士:“两位可以想想,我们是要用这本书来送礼的,但我们送礼的那位贵人,平生什么阳春白雪没有看过?比辞章比诗赋甚至比青词,我们怎么能比得过朝中的诸位大学士?为今之计只有另辟蹊径,创作一本完全没有门槛,完全不用费脑子,甚至在出恭时也可以看的小说!”

吴承恩:…………

归震川:…………

说实话,这简直是对文字的侮辱,也是对文学的侮辱。虽然印刷术与造纸术极速发展,但大安毕竟还保留着一点敬惜字纸的传统,文学依旧保持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神圣性。如今将这样高尚且珍贵的东西形容为厕纸,难免会让人不悦。

但还是那句话,世子毕竟是给的太多了,而且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青词似乎也不比厕纸好到哪里去。所以两人只有乖乖闭嘴,继续审阅那近乎狗屁不通的大纲。

应该说,世子的确在大纲中深入贯彻了他自己的见解。长达数万字的大纲中基本没有什么需要思考的转折,即使大脑皮层光滑如陶瓷,也可以轻松的理解内容,体会爽点,获取完整的情绪体验——这的确是很适合在出恭时阅读的小说,顺遂、畅快、毫无负罪感,一口气读上七八章头脑空空如也,丝毫不会耽误括约肌的工作。

所以,归、吴两位先生也只有尽量放

空脑子放平心态,尽量去理解这一本完全超越了他们思想逻辑的奇书,尽力压抑住本能的排斥与反感。不过,有的时候他们也会实在忍耐不住:

“敢问世子。”吴承恩揉捏着额头:“这‘独断万古’是个什么意思?”

穆祺想了一想:“就是主角很厉害的意思。”

吴承恩又盯着下面瞪了半天,只觉得每一个字都看得懂,但连起来却实在给自己的理解力带来了莫大的挑战。他只能再次发问

“敢问那这‘战至大道都磨灭了’,又是指的什么?”

世子道:“大概是‘主角非常厉害’的意思。”

吴承恩:?

既然都是一句话,为什么要颠来倒去的用这么多狗屁不通的话来形容?

仿佛体察到了这种不可理喻的迷惑,世子简单解释了两句:“简单的形容厉害,给人的代入感不强,刺激也只是一阵的,缺乏后续的情绪。所以,要写主角的强势,就不能直接写他的强势,得让读者产生一种‘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感觉还是好厉害’的错觉,这样的情绪,才是持久而深刻的……”

说罢,他又举例:“譬如吴先生在西游记中,不就曾用同样的手段塑造过齐天大圣孙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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