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已经在静室中闭关了五日了。

当然,虽说是闭关清修敬天祈雪,但家事国事天下事亦不可不知;而近日以来,家事国事天下事却没有一样令人顺心——干燥无雪的寒冬持续了多日,表面平静的京郊终于有了涌动的暗流;在遇见到干旱的结局之后,有不少身家殷实的大户借各样的名头悄悄携带金银离开京城离开北方,尽力躲避已经若隐若现的饥馑;大户走后市面为之萧条,城中的流言随之兴起,即使锦衣卫也难以弹压。市井之中浪潮汹涌,甚至隐约吹到了真君的耳朵里,难免激起难以揣测的心绪。

说实话,在京城的旱情刚有苗头的时候,飞玄真君其实是并不如何慌张的,甚至推波助澜冷眼旁观,未尝没有坐收渔利的意思。不过,这并不是真君胸有成竹别有妙算,而纯粹是出于某种盲目的自信——天书都称许了他将来要荡平四海开拓盛世成就不亚于太宗文皇帝的基业了,总不能创业未半中道崩殂,让堂堂千古一帝在区区一场旱灾中跌跟头吧?

老天爷不给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面子也就罢了,难道还能不给谪仙人面子?都是自己人,何必较真嘛!

这种蜜汁自信撑着皇帝度过了开头的一个半月,即使天象的变故已经闹到朝臣请罪群议纷纷暗流起伏涌动,都依然能镇定自若处变不惊,人君风范气度非凡,居然还唬住了不少不知内情的官员,都在私下称赞陛下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真正能够决大计定大疑,是高祖太宗的龙子龙孙,迥然与寻常不同。

但等时间拖到下半个月,就算再胸有成竹,真君也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他倒不至于怀疑天书,只是噩耗一波接着一波,难免会在动摇之余升起某种可怕的想象:天书给他预定的那个“盛世”,该不会还要走一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流程吧?

——那种事情不要啊!不是说好了不用很累很麻烦就能当千古一帝的么?凭什么框框给他上强度啊?!

旱情持续得越久,这种恐慌就越为剧烈;以至于皇帝不得不以静修祝祷为借口,隔绝外扰不见朝臣,免得君臣奏对时刺激过大猛然上头,作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情来。头部重创后皇帝忍耐力大大下降,委实是有点经不住折腾了。

当然,名义上是静修祈

天,实际上除了打坐斋戒烧青词之外,真君大半的时间都用在了翻找天书上。恐慌之下欲·望更为炙烈,真君几近狂热的反复阅读这唯一的一本指望,字斟句酌寻章摘句,试图从历史回响的细节寻觅出解套的良方;努力推测未来的踪迹。真君只是坏不是蠢,他其实非常明白现下危局的真正缘由:雨雪当然不是人力可以控制;但堂堂的京师为什么会困窘到连支撑一点意外情况的存粮都没有?

说白了,这还不是真君和列位臣工君臣一心大缺大德,又是修宫又是修观,又是斋醮又是赏赐,十几年来挥霍无度四处挪用,终于是将京城备灾的储蓄也给掏了个精光。这种事情平日没有二两重,一旦闹大就是千斤也打不住;如果京中真的闹出了大事,那将来史书上会怎么记载他飞玄真君的举止?

涉及到自身权位及千秋令名,不由得真君不提心吊胆惶惶难安,脾气日益的古怪扭曲,常让侍奉的宫人叫苦不迭,西苑的气氛亦日趋冷淡,乃至于凝固僵化——所有依附于皇权的奴婢都在惊恐中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事情还没有转机,那么一场前所未有的狂暴政潮,就必将会毁灭一切,把所有人都拖下浑水。盲人瞎马,不过如此!

所幸,转折点终于还是到了。在反复翻阅天书百余次,熟练到几乎能顺口背诵之后,皇帝终于在某日的午后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警告:检测到重大历史变故。】

·

或许是时气不正的缘故,自从葡萄牙的事情泄漏之后,江南织造局上下的太监们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织造局总管杨得水在京城莫名疯癫,他的手下当然一个也逃不脱罗网。虽然藩王谋逆的大案尚未审结,皇帝还不好抄起刀子杀人;但京中的锦衣卫却已经迅速南下,秘密控制住了织造局中最关键的几位大铛,将一切物证都掌握在了手中,日夜搜查讯问。而锦衣卫行动如此之凌厉狠辣,一面是为了提防内宦与外官的勾结,另一面则是为了清理致命的证据——织造局为什么能飞扬跋扈横行无忌连走私的生意都敢碰?因为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为了敛财蓄意放松了法度,给予了下面的奴婢太多的特权;自以为是养痈遗患,终有今日。

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上称,更不能让外朝窥伺到事实。所以一切证据都必须要仔细

清理,要将皇帝遗留的痕迹抹消得干干净净,维持飞玄真君一尘不染楚楚动人的白莲花形象。织造局盘根错节树大根深,这项差事做起来当然甚是麻烦,锦衣卫带着可靠的心腹反复清点,几十日下来才勉强有个眉目,上下都不胜其烦。

这一日照常又在织造局的某处密宅整理账目。但刚刚清点数页,看守外门的护卫就慌里慌张闯进来了:

“好教大人们晓得,外头事情不好了!不知哪里来的番子,把宅子全围了!”

负责清点的锦衣卫大为讶异,却并不惊慌。织造局安设在各处的密宅还有刺探情报的效用,所以防卫极为严密,院墙都是用青砖糯米浆仔细修筑,只要把住要害,一二百人也休想攻入。虽然不知外面的番子是什么来路,但胆敢动织造局与锦衣卫的地盘,便算是他们踢到了铁板,恐怕要磕掉一口老牙——

几位锦衣卫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半句话,就听外面轰隆一声巨响,然后是哭爹喊娘屁滚尿流的一叠声叫唤,以及无数杂乱响亮的脚步——听这声响,倒像是直接撞开大门冲进来了!

真正是欺天了!此处虽然说是“密宅”,没有挂织造局的牌子;但官场上哪里来的秘密?只要是此处办老了事的地方官,都应该隐约听过风声才对。既然隐约听过风声,又怎么敢狗胆包天,冲撞宫中的产业?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被打了的忠犬吃了大亏,当然不能忍气吞声,叫人小觑了宫里。为首的锦衣卫牛三拍案而起,声震上下:

“反了他!哪里来的狗官,还敢往这里闯!”

话音刚落,这间小院的大门也被撞开了。十几个衙役左右列开,拥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一身四品的官服空空荡荡,似乎并不合身。

牛三见多识广,仅仅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微有变化。他一字字道:

“海知府到此有何贵干?”

来人正是江南炙手可热的新贵,新任绍兴知府海刚峰。当日织造局的情弊正是由此人亲自审出,谈笑风生间硬生生逼疯了织造局总管杨得水,狂飙骤起天下动荡,才有了牛三等人辛苦南下的一趟差事。这样赫赫有名的人物,即使锦衣卫当面遇见,也不能不忌惮一二。

“上虞的战事已经了了。我等审讯了葡萄牙的俘虏,问出了一些消息。”海刚峰平

静道:“葡萄牙的俘虏指称,织造局在倒卖私酒,图谋重礼;因为酿酒的糯米不足,还从海外走私了大量的石蜜。这样的事情干系不小,当然要请织造局的公公对质一二。”

走私贸易当然不可能只出不入。织造局一面绕开市舶司对外出口丝绸茶叶瓷器,一面也要在海外搜罗廉价材料入关倒卖。西洋人的工艺品大安是一百个看不上眼,宝石珍珠等珍玩销量又实在太少;织造局想来想去,居然将主意打在了酿酒业上——如今承平已久,南北饮酒之风盛行,沽酒的利润极为可观;但酿酒消耗的粮食实在不菲,所以朝廷亦屡次打击,甚至下令限制酿酒用的糯米,即使织造局也难为此无米之炊。

不过,海外的力量不期而至,却为织造局打开了眼界——葡萄牙西班牙等占据南洋各地后大肆开荒栽种甘蔗,制糖业的技术随市场扩张而节节攀高,产量随之急剧增长,除满足欧洲人的需要之外,居然还能有不少的剩余对外出售。这些过剩的石蜜(蔗糖)、糖蜜(榨糖后的副产品)价格极为低廉,却是酿酒的上好原料。织造局买来后稍一加工,一倒手就是五六倍的利润,当真是天大的馅饼。

这样的馅饼当然是绝对的违反祖制,泄漏出去便是与民争利的大丑闻。眼见海刚峰一语点破天机,牛三脸色随之变化,只能干巴巴开口:

“织造局的太监还有要事,烦海知府过些时日再来。”

“请问还有什么要事?”

“这是宫里的意思,你何必多问?”

海刚峰从容不迫:“既然是宫里的意思,请拿旨意来。”

这种事情怎么会有旨意?飞玄真君还能亲笔点将让人给自己擦屁股么?牛三有些暴躁了:

“是口谕!”

“如果是口谕,下官就不多问了。”海刚峰神色平静:“但按高祖皇帝定下的祖制,锦衣卫出京必须要有勘合文书,以防冒名顶替等弊事。请各位出示勘合。”

牛三嘴角抽搐了——皇帝给他们的口谕是火速出发勿得迟误,哪里有时间办勘合?再说了,就算没有勘合没有文书,只要将锦衣卫的腰牌亮上一亮,沿途哪个官员不是屁滚尿流竭力逢迎?怎么现在就遇到这么个愣头青了呢!

这一句话将牛三架在半空,实在是不好轻易回答;但所幸出来办差的没有孬种,旁

边的赵五阴阳怪气的开口了:

“海知府这句话,倒问得有意思。虽说咱们是替宫里办事,但也不敢坏了祖宗规矩。可既然皇上赏了便宜行事的特权,咱们现在就不只是一个朝廷鹰犬了,有些事情当然只好从权。这个理由,不知海老爷认不认可?”

老子可是有皇帝撑腰的,你待如何?

海刚峰慢慢转过头来,仔细的望着这位京中来的上差。

“依尊驾刚才的意思,皇上赏给诸位的便宜行事特权是不合祖宗规矩的。现在是不是要我认了尊驾这句话?”

这一句平平而来,却激得牛三瞳孔一缩——大安朝多少厉害的官员锦衣卫都打过交道,如此机锋逼人一往无前的人物他牛三也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天居然踢到了这般的铁板!

可惜,这样凌厉的攻击并没有什么效用。如果是寻常的文官武将阉宦之辈,哪怕强如闫分宜许少湖,可能也难免要在精妙机锋刚猛锐气之下吃一个闷亏。但锦衣卫不同,锦衣卫从设置之初,可就从不是咬文嚼字讲道理的地方!

所以,赵五勃然暴怒,一脚踢翻了桌子:

“姓海的,我X你X!你XX一个举人出身,走了狗屎运上来的穷酸,凭什么在这里耀武扬威啊?什么狗屁四品官,永定河的绿毛王八也比你这种货稀罕些!你要是有本事,叫姓穆的过来!”

皇权特许,先斩后奏;特务机关是皇帝的刀,一把刀要讲什么脸面?逼急了污言秽语一通臭骂,往往能把清流文官们逼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真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而且就算真闹出了个好歹,这群鹰犬往往也能全身而退,连理由都是现成的——锦衣卫都是粗人,你和粗人计较什么?

海刚峰的涵养似乎远超同僚,即使被这样劈头辱骂,神色依然没有什么变化。赵五正欲再做挑衅,却听人群外咳嗽了一声:

“诸位上差是要找我么?”

围在门外的衙役立刻让开,穆国公世子缓步跨入院内,左右扫视院中众人,不由微微而笑:

“本来只是路过,想不到居然听到了我的姓氏……诸位找我有何贵干?”

这是打了小的把老的给惹出来了!刚刚赵五也不过一时口快,仗着海刚峰资历又浅又是外官,才敢肆无忌惮极口辱骂,甚

至将海刚峰的靠山都给牵扯进来,力图居高临下全力打击。但等到人家的靠山真正出来,赵五也不觉萎了下来——他又不是真的粗蛮愚蠢,只不过是有恃无恐装疯卖傻而已;现在装疯卖傻的假货遇到如假包换的真货,当然不敢再多一句嘴。

世子威严所至,寻常锦衣卫望风披靡,讷讷再不能发一句暴论;做上司的无可奈何,当然只有自己顶上。赵五眯起了眼:

“世子也要躺这一池浑水吗?”

“我只是帮着海知府办差而已,谈何浑水?”世子心平气和:“海知府奉有圣旨,有权查办藩王谋逆的大案。既然牵涉织造局,我当然也要协助一二。”

赵五沉默了片刻:

“我们也要办差,还请世子能体谅。”

“自然不敢妨碍锦衣卫办差。”世子道:“但请问,尊驾的圣旨呢?”

话赶话说到此处也就算到头了。没有圣旨就是没有凭据,单单靠一个莫须有的“口谕”是绝对压不住穆国公世子的。别说现在对方已经调用了衙役抢先控制住局面,就算双方真能在公堂上当众辩驳,当地的地方官也绝不敢替锦衣卫说话——无旨行事这种事,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既不能以身份强压,规制上又存在绝对无法弥补的漏洞,若以常理而论,锦衣卫这一局已经是输了个干干净净,再也无力挽回了。

不过,还是那句老话:锦衣卫可从来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

赵五端坐不动,垂头沉思了很久,仿佛要花很大的心力,来下一个艰难的决定。但他终于还是下了这个决定。他慢慢抬起头来,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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