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屋外风声呜咽,一阵紧似一阵。
唯一的热源,是屋子中央那盆烧得噼啪作响的炭火。
程久散开头发,挨着苏怀堂躺下,中间用匕首隔出了半臂的距离。
唯一那张羊皮毯子几乎都裹在她身上,他只堪堪搭了个边角。
“嗯……”程久忽然闷哼一声,有些烦躁地翻动身子,左手不自觉地按住了上腹。
“怎么了?”苏怀堂侧过头,剑眉微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出口的话却变了调,“方才让你莫要贪食,那炙肉性腻,你偏不听,此刻胃里难受了?”
程久摇了摇头,没应声。
只背对着他蜷缩成一团,翻来覆去中逸出一声细微的呜咽叹息。“诶……”
他忽然伸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揽过来,在昏暗中沉声问:“还不舒服?”
火光映照下,程久的眼圈似乎有些泛红。
“不是吃撑了,”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鼻音,“是刚刚梦到雪鹰,心口莫名酸酸的不舒服。吃下去的东西好像变成了负累,连带着胃也拧着疼。”
她茫然地睁着眼,瞳孔里空荡荡的。
程久忽然伸手按在他心口,指尖微凉,眉尖轻轻蹙起,“我这里难受得像是皱成一团。”
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困惑。
苏怀堂浑身一僵,耳根在火光映照下微微泛红。
沉默片刻,终是抬手轻覆在她手背上,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往前走,都会过去的。”
这话干巴巴的,他自己都觉得无力。
见程久依旧蜷缩着,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一种陌生的、想要安慰人的冲动,让他有些无措。
他不擅长这个。
半响后。
苏怀堂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小时候,我身边也曾有位忠心的老仆,叫源伯。”
程久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他。
“那时……我和姐姐住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他语焉不详道,“很长一段时间,只有源伯和一位侍女姐姐护着我们。吃食,他们先试毒;漫漫冬夜,他们将唯一的棉褥裹在我身上。”
“那时候……每隔三两日,总有不明身份的蒙面人闯进来虐打我们,源伯总是踉跄着扑过来,把我们姐弟护在身下,任那些拳脚落在他身上——我至今还记得他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青紫的伤。”
炭火“哔啷”一声轻响。
“后来呢?”程久轻声问,胃里的不适似乎被这个故事暂时压了下去。
“后来,我被……义父所救,侥幸离开了那里。一心想着,要好好照顾源伯,为其奉养天年。”苏怀堂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沉,“可就在我出去后不久,他死于一场‘意外’。”
苏怀堂唇边逸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寒冰:“源伯是替我挡了劫。”
他说这话时,语气并不如何激烈,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上扬,少年嗓音里淬着冰凌般的锋芒:“这些年我为义父办事,整肃朝廷奸佞,与五姓十族结怨太深。他们不敢动我,便用源伯示警,那“青芒”银针本该是冲我来的……这笔血债,我早晚会找出幕后主使,亲手讨回来。”
程久蜷在火光边缘,声音轻得像叹息:“想到源伯时,你也会觉得胃里绞着难受么?”
苏怀堂拨弄柴火的动作顿了顿,猩红火光映着半边凌厉的侧脸。“刚开始整日呕得吃不下东西,一闭眼就看见他临死前的样子。”
木柴在他指节间发出细微的断裂声,“后来忙着为义父做事奔波,倒渐渐连源伯的生辰和忌日也记不清了。”
他沉默良久,眼底映着明明灭灭的炭火,声音里带着磨砂般的粗粝,“如今不看画像的时候,连他的眉眼都记不真切了。”
“人死了,就会逐渐被活着的人遗忘吗?”程久颦眉。“我也会逐渐记不得雪鹰?”
“是,也不是。”苏怀堂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拈起最后半块琥珀色的糖渍梅子放进嘴里——正是源伯生前最爱甜得发腻的那种。
少年被甜得眯起眼,喉结滚动着咽下糖霜。
“源伯是江南人嗜甜如命,我从前不吃,现在倒离不得这甜腻东西了。”他扬了扬眉,“出任务遇到难挨的时候,吃一口,便觉得他还在我身边,便什么苦都能再忍一下。”
纸包被随意扔在干草堆上,苏怀堂忽然别过脸去,“你看……人走了,连你的口味都会被他悄悄偷走……可见真正重要的人,就算不在了,也会用另一种方式陪你活着。”
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过了许久,苏怀堂没有等到回应。
他偏过头,发现程久不知何时已合上眼睛睡着了,呼吸悠长而平稳。
火光柔和地勾勒着她安静的睡颜,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暂时敛去了所有忧愁。
苏怀堂凝视着她,冷硬的眉眼在不知不觉间柔和了下来。
他轻轻拉过一旁的羊皮毯子,全部盖在她身上。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那簇明明灭灭的炭火上,低声呢喃,声音低得几乎要散在风里:
“倒也奇怪,这些事……我从未对人讲过,陵瑛也没有。”
半夜苏怀堂高热难以入睡,同时被一阵轻微的嘤咛声吵醒。
“程久?”他举着烛火靠近。
程久面色惨白如纸,额上细密的冷汗如珠滚落,烛火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
“阿澄……”梦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似远似近,温柔又急切。
她停下脚步,在一片茫茫的风铃花海中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苏怀堂探上她的脉息,眉头皱成一团。
突然手腕微凉的触感惊醒了程久,她神思未明动作更快,翻身将苏怀堂压于身下,袖中的素银针抵上他的喉咙压出一道血痕。
“什么人?”
“是我,”苏怀堂任由程久冰冷的手指死死钳制住自己的手腕,分明轻易就能挣脱,却始终未动——她眼底翻涌的惊惧与不安,分明是沉在梦魇里,“你醒一醒。”
这一次,苏怀堂的声音将她从梦境中拉回现实。
她猛然睁开眼睛,心跳如鼓,四周的黑暗显得格外安静,只有耳边的回音仿佛还在继续。
她茫然地四处看了一圈,恍惚间,苏怀堂正注视着她,眼神是满溢的关心。
“是你?”她低声呢喃,收回手中的银针,叹了一声抱歉。无意中触及苏怀堂的额头,温度滚烫如炭。
“还是在发烧啊……”她低声喃喃,语气里有几分狠厉和嫌弃。“你这样弱的身子,什么时候能走出谷底?”
程久猝不及防抽出苏怀堂贴身的短匕,将它抵在自己的掌心,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一抹鲜红迅速涌出。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摊开掌心乖觉地递到苏怀堂唇前。
“我自幼以百蛊为食,血液虽含剧毒,少量却可激发人的精气。眼下谷底寻不到药材,你且饮下这血,待你恢复些力气,我们也好早日离开这里。”
“你是药王谷的药人?!”苏怀堂不可置信,瞧见鲜血从她的掌心一滴一滴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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