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八街十六号。

夜深,斑驳月色渐渐被浓云隐去。

坐落于民宅区边角的西八街十六号一片寂静。她熟练地跃上墙头,猫着身形,向里头远远望去。

四至皆是一排排新植下的茂密高树,整座宅子除了往来的脚步声,并无其他动静,与往常的民宅看不出有何不同之处。

她是尾随而来。

半个时辰前,金风客栈。

自那日之后,她与戴黔便几日未曾照面。一个扎进铺子里夜半才归,一个背着行囊走遍梦粱,半点过往亦遍寻不得。

待她归来,却见戴黔屋内烛火未熄,一时计上心头,决心再加把火,一鼓作气将他气回洛京。

她蹑手蹑脚靠近,门还未敲响,却听得里头隐约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

她心生好奇,俯耳贴门,听了还没两句,登时怒不可遏,重重一脚踹开房门:“姓萧的,把我卖了这事我还没找你掰扯,你竟然还敢找上门!还教他怎么泡妞?我今天不把你捅个满地捞肠子,我就不姓梁。”

落入眼前的,萧影正单膝下跪牵起戴黔的手,嘴里刚说到:阿惊,大海有多深,我对……

若是没有添上她的名字,她定当捂脸露出姨母笑,道一句你俩继续。

可此刻她五内翻涌,心生恶寒,登时拔剑,上前两步就砍,戴黔撒开他的手,慌张拦在中间:“别冲动别冲动,他说的我一句没记住,等于他没说!”

萧影倒是丝毫不惧,依旧嬉皮笑脸坐去一边:“怎么着,听说你又喜欢上一个姓顾的,我来下注不行?这注下对了,买大点儿,以后才有酒喝。”

“你拿不拿我当人看!老子是你赚钱工具是吧。”她踩上凳子,推开戴黔,剑直指萧影颈项。

“没有没有,萧兄没有这个意思,惊雪你误会了。”戴黔再度挡在萧影身前,拼命拉架。

“那他什么意思!”她想起萧影五十两便将自己卖了,拔剑的手微微颤抖,声色俱冷,“姓萧的,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安排我的人生!我喜欢谁,同谁在一起,都是我自己的事,别说你,就算是我爹来了,马不喝水强按头的事儿我也不会答应。”

“我梁惊雪不是你们养的小猫小狗,给口吃的,你说什么我都听从顺服,马是会尥蹶子的,再温顺的狗,逼急了也会咬人。”

萧影倒是泰然自若:“你这就错怪为师了。我既然押了戴黔小兄弟的注,那打擂台之前,提前透露一些内幕信息,算不上犯天条吧?来,喝口茶,消消火。”

他愈是这般风轻云淡,怡然自得,她愈是怒火冲天,咬牙切齿。

她骂得口干舌燥,一口饮下,抹了抹嘴,将杯子重重拍碎在他眼前,恶从胆边生:“我告诉你,萧影,我就是喜欢那个姓顾的,你就算透了个底儿掉,也改变不了我的心!”

那日一见实则并未叫她钟情,让戴黔去寻他,不过是好不容易遇着个大杀器,借机让戴黔知难而退。

自己是背负身世,浪迹江湖的人,怎能困于四角天空?而他亦是身负家族重担之人,更不该为自己所累。

可如今竟然连萧影也偏帮着他,劝自己金盆洗手,她不由得火大。她苦苦习武多年,不是为了提升身价再敛去光芒,为他人洗手做羹汤。

而面前这个劝诫自己之人,竟然还是手把手传授自己武艺的师父。她以为,他太不了解她了!

“那姓顾的,谁啊?这么行吗?”萧影皱着眉低声问道。

“长得还行……”戴黔闻言,实在心伤难耐,却也侧过脸去贴近,小声解释道。

“有我行吗?”萧影挑起眉,又复问道。

“那还是你比较行。”戴黔小声道。

“少在这商业互吹,他比你行多了!行你八百个来回带拐弯!”她的剑刃闪烁着烛光,微微倾斜,一道光晃过他的双目。

“这么行啊,那行,牵出来溜溜?”

萧影揉了揉眼睛,依旧是那副不羁贱样,眉眼带笑问道。

他心甚慰。

他想着,若那姓顾的是个正经人,也无甚不可。什么财富家世,年龄美丑都不重要,只要不是万恶之源李焉识,他心里这块石头就落了地。

“行,你等着!等我带他回来,行不死你!”她冷哼着决然点头,利落收剑,打戴黔的窗边忿忿一跃而下。

可刚走出去没几步,她便踟蹰不前犯了难,全没有刚才的干脆爽快。

论放狠话自己是有一手,信手拈来,可这谈恋爱……自己母胎孤寡啊。无妨无妨,也不用真的谈,只要能配合着忽悠走这两个人便是。

可是……人家是将军府的将士,公务繁忙,怎好打扰?况且,这好好地让人家来帮忙演一场戏,人家能答应吗?

要不,出钱吧,谁跟钱过不去啊?

她摸了摸荷包,心下又犯了难,这仨瓜俩枣,够买人家来演戏吗?要不,短租一个时辰的吧……

想着想着,便也磨蹭到了将军府门外。她站在巷道分叉的街口,望着那沉重的大门,原地徘徊。

敲门直接找?太唐突了,而且被当众拒绝会很社死吧。

掉头回去,无功而返?定会被那二人耻笑,这以后还能翻身?

正值犹疑纠结之际,身后的偏门传来轻微的吱呀声。她条件反射,做贼似的闪身躲开,隐入墙后,又伸出脑袋偷偷窥探。

只见两人自门内鬼鬼祟祟摸出,待出了街巷便神情自若,一身便装,一身酒气,仿佛只是平头百姓酒足饭饱后悠闲溜达一般。

还好没被发现,她舒了口气。可,那两个人的背影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她狐疑着凌空而起,踏着屋顶青瓦尾随而去,终于在西八街街巷的转角,看清了二人的面容。

虽然换了装束,今日一身绛色云锦袍,又佩上了雕琢繁复的玉冠,上唇还贴了胡子,手里捻着把折扇,腰间别着镶金缀玉的长长腰佩,很是富贵逼人,可这眉眼难改,她又如何不认得呢?

而他身畔之人,正是那日在灵堂抱着牌位哭嚎的那一位。

她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儿这对象你不处也得处。

刚想追上前,同他商议一番,能否分期付款,买他一个时辰,却扭头看见他进了那处民宅,两人勾肩搭背,歪歪斜斜,脚步凌乱,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她挠了挠后脑,怎么感觉这俩人的架势不大对劲呢。门口站着的那两个,也不像家仆,这谁进自己家门还得先对暗号?

只是这两人进去之后便没了影,视野被茂密的高树阻挡,根本看不出去向了何方。

她心下暗暗觉出不对来,就这一会儿,根本不止他们两个进去啊。这是谁家举办的筵席?这个点儿……难道吃宵夜?

对!这梦粱就是梦粱。夜间经济搞得好,还是自己太山炮。

不管,总之今夜一定要见到他,拉回去,好好灭一灭萧戴二人的气焰。

她尾随着几人,佯装着若无其事地大摇大摆走进去。还没到门口便被果断拦住。

“哎,你干什么的?”那人觑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抬手便要赶。

“我来……找人的啊。”她坦然自若。

“来我们这都是找人的,可没女的来找人,你走错地方了。”

她皱起眉头,不乐意了:“女的就不能找?你歧视女的?”

那人恍然大悟,点点头:“哦~原来如此。只要有钱就可以找。”

她心想:找人还得先给钱买通小厮?这什么规矩?罢了,反正也得分期,出点儿血就出吧,够首付就行。

于是从荷包里摸了两块,道:“剩下来的我得留给我找的那位,你俩就这些了。”

那人接过银子掂了掂,虽嫌少,却依旧笑嘻嘻道:“先对暗号。上句:船到桥头自然直。”

“钱到花时方恨少。”她蹲在墙头时早已听得一清二楚。

“里边儿请,我给您带路。”

树荫遮蔽,不见星光。随行之人提着一盏灯笼为她照亮眼前一隅。

她打量着四周,略记了记路:“我第一回来,你们这儿赴宴的客人都是熟识的吗?”

“嗐,都是熟客带新客,像您这样自己就来了的,倒还少见。”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朋友在前头,我得先去寻他们。”

那人一脸讳莫如深,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到了,您小心台阶。”

眼前是一条长长向下的台阶,自深处透着明亮的光线,微微能听见嘈杂人声自台阶下传来。

她扶着墙,慢慢步下铺了海棠红软绸的长阶。自黑暗中步入这地下正厅,柔和却明朗的光亮瞬间充斥她的眼球。

“这姐姐们不冷吗?”

眼前是极宽敞的一座地下舞楼。流光溢彩,歌舞不绝,丝竹绕耳。

正中间的高台之上舞姬袅娜起舞,一旁弹琴奏曲的亦是貌美佳人。沿着正中央凸起的舞台,周遭宽松地摆了十几桌,几乎是宾朋满座,谈笑之声吵得她耳朵都有点烦躁。

“梦粱……好开放啊。”

她略觉着这布局有些不大对劲儿,有些不大正规……

可记起前些日子听闻将军府管理严苛,梦粱并无烟花之地,更何况这二人正是将军府的将士,怎会知法犯法?

她摇了摇脑袋,觉着还是自己思想太猥琐,又太保守,最终归咎于自己是个只知习武的纯山炮,没见过世面。

她的目光在沉迷于声色的人群之中搜寻片刻,并未瞧见那二人。

“这位客官是?”一名年纪略长些的貌美女子迎了上来,披拂轻纱,曼妙婀娜。

“来找人啊。”她回过神儿来,不大耐烦地答道,怎的每个人都要来问一遍。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背着个行囊,腰间佩剑,风尘仆仆,眼神鬼鬼祟祟,怕不是个走江湖的逃犯。不过无妨,都是三教九流的,谁嫌弃谁啊,银子便是王道。

她眉头的疑惑仅停留了片刻便消散:“这自然也是有的,只要有银子嘛,什么都行。不知客官喜欢什么样儿的?”

她心下诧异了一瞬,这找人就找人,还要先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吗?便支支吾吾道:“我喜欢好看的,其余的不拘,不拘。”

那女子粲然一笑,朝身后招手:“懂~怜怜,来伺候这位客官上楼,再找几个姑娘服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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