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未央宫。
北风卷地,百草枯折。便殿的窗棂被吹得一声巨响,冷风从开合的空隙中乘虚而入,霎时间掀起了层层帷幔。
殿中死一般沉寂。
新野郡公、征西将军、秦州刺史岑获嘉病逝,时年七十。
成襄远跪倒榻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他抓着徐望朝的手臂,整个人颤抖不已:“二郎,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成之染不在,岑获嘉死了。他看了看徐望朝,又看了看叱卢密,惶遽地落下了眼泪。
徐望朝低声劝慰,却听叱卢密说道:“如今关中局势还不太平,一旦刺史去世的消息传出,只怕会引起混乱。”
徐望朝一怔:“依将军之见……”
叱卢密道:“秘不发丧,一切照常,岑公卧病已久,旁人看不出什么。”
徐望朝有些迟疑。
成襄远思忖良久,哽咽道:“将军说的是。长安乃根本所系,大意不得。不如让沈将军、卢太守、裴太守回到长安。待镇国大将军回来,再做打算。”
叱卢密颔首称是,道:“镇国临行前嘱托,若事有不决,则请示朝廷。兹事体大,务要早日禀报朝廷。”
成襄远并无异议,一切事宜都交给他去安排。
徐望朝忽而道:“也让元七郎回来罢。”
叱卢密沉吟不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纠结了许久,点头道:“也好。”
卢昆鹊在冯翊郡,裴善渊在扶风郡,距离长安都不远。沈星桥从新平郡赶回,却比预想中来迟了几日。
成襄远见到沈星桥,立刻明白了。对方不仅回来了,还是带兵回来的,数千人马驻扎在城外,唯独他自己带了数名亲随入城。
成襄远难免忐忑,道:“沈将军,倘若泾水有变,又该如何?”
沈星桥不以为意:“徒何已灭,统万已平,高平已定,元氏诸郎君据守泾水,有何变故?”
成襄远无言以对。
岑获嘉仍在便殿停灵。诸将到殿中拜谒了,都唏嘘不已。
裴善渊问道:“此事可向朝廷禀报了?”
成襄远颔首:“金陵路远,往来不便,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朝廷如何决断。”
裴善渊与卢昆鹊对视一眼,见成襄远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得苦笑。成肃将次子留在长安,那心思洞若观火。纵然他们一开始还没回过味,听闻成追远出任荆州刺史,成治远出任豫州刺史,也差不多心中有了底。
显然眼前这个少年郎,就是成肃推定的秦州刺史。
卢昆鹊委婉地提醒了成襄远几句,临了道:“郎君在岑公身边已久,诸事通达,如今朝廷音讯未返,镇国大将军未归,刺史重任,望郎君勉力为之。”
成襄远未免迟疑,然而众人都由不得他。他收了刺史印绶,难免惴惴不安。
众人从殿中退下,沈星桥回望一眼,若有所思。
叱卢密问道:“沈将军,可有不妥?”
沈星桥摇头,道:“稚子幼弱。”
叱卢密似是一笑:“将军糊涂了。稚子再怎么幼弱,能不如荆州和豫州那两位?身为梁公之子,便是朝廷权威。只要诸位尽心辅佐,没有什么不成的。”
沈星桥打量他两眼,淡淡道:“那就借阁下吉言罢。”
————
成之染在陇外遇到了此生最大的一场雪。浓重的雪簇飘散在旷野之间,冷风从颊边呼啸而过,让她忙不迭偏过头去,试图避开那刺骨的寒意。
然而,这无济于事。
连绵不绝的冬雪,早已将天地镀上一层厚厚的白霜。皑皑雪原被日光一照,刺眼至极。
她望了望峡谷中蜿蜒的大河,冰封的河面在雪中显得格外消瘦,河上的小洲,连同小洲上枯黄的芦苇,通通都凝固住了。
绵延江水从不会有这般景象。
她倏忽想起了金陵。
若是在金陵,不知有多少人家围炉取暖,又不知有多少夫妇同衾絮语,如今跟在她身后远征的八千子弟,只能裹着厚厚的寒衣,披着冰冷沉重的铠甲,一步又一步,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
故园三千里,何日是归期。
无声喟叹从心底荡开,她仿佛听到了冰层崩裂的声音。
直到,她望见了金城。
城头的旌旗早已冻硬,任凭狂风大作,都岿然不动。
徒何乌维的身影出现在垛口,朝她高喊道:“镇国大将军,你来迟了!”
他目光低垂,眸中依稀挟带着隐秘的笑意。
只是隔了太远,成之染看不清晰。
认出徒何乌维的那一刻,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不枉她迂回千里,终于将人追上了。
然而如今守城之人仍旧是徒何乌维,统万城同样的当,他不会再上第二次。
想攻下眼前这座巍然矗立的金城,只怕要费些功夫。
徒何乌维毫不在意,仰面大笑,不急不徐地走下城头,纵马回到郡守府。
短短数日,屈脱末的战利品已改名换姓,落到了徒何乌维手中。他从统万城带来的将士不满千人,却将屈脱末留守的数千兵马死死拿捏。
纵使屈脱末半道回来,这城池也不再归他所有,更何况如今他已经远去。
屈脱末手下归顺的将领道:“大王,贼兵在城外叫阵呢。”
“不必搭理她,”徒何乌维笑道,“冰天雪地里,就跟她耗着。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能耗到什么时候。”
成之染见徒何乌维一去不返,心头已凉了半截。她确实不怕与对方血战,所担心的也并非战事。
陇外的冬日酷寒,比关中更甚三分,她麾下军士大都从江南而来,何曾经历过如此天寒地冻的时日?
扎起的营帐挡得住风雪,挡不住彻骨严寒,寒衣也好,毡裘也罢,裹在身上也不怎么暖和。更何况长弓都冷硬难以拉开,铠甲也仿佛要与躯壳冻成一体。
坚冰难以消融,愁云凝结不动,她一刻也等不得。
魏军休整了一日,养精蓄锐,次日黎明时分,成之染率军大举攻城。密密麻麻的飞矢,抛车掷出的巨石,好似雨雹落下,又如同星辰迸空,纷纷向城中打去。
琪树城林木造就的冲车和飞梯,辗转运送到统万和高平,如今再次派上了用场。诸军将士借着矢石的掩护,一面推着冲车撞击城门,一面攀援飞梯爬向城头。
守军也不甘示弱,合持巨木将城门顶住,又居高临下,投石放箭,挥刀纵火,飞梯上的魏兵纷纷跌落。殷红的鲜血将白雪浸染,激荡翻飞中一片凄艳迷离。
苦战良久,终于有数百人攻上城头,与敌兵短兵相接。城头守备严密,羽箭劲急,将魏兵逼退。如此往复再三,众人都杀红了眼。
疾风暴雨般的攻势一刻不停,钩援临冲,抛车强弩,成千上万人的嘶吼直冲云霄,地动山摇般震颤不已。细碎的飞雪不知何时越下越大,天幕暗沉而低垂,仿佛要将整座城池吞噬。
军主石阿牛率一队劲卒登上城头,与敌兵殊死力战,杀出了一条血路,越来越多的将士尾随其后,冲入城中打开了城门。
魏军如潮水般涌入城中,敌兵惊散,仍在街巷中沿途阻击。
成之染纵兵入城,派诸将把守四方城门,仔细在城中清剿敌兵。她率兵一路杀到郡守府,府中有重兵把守,如营垒一般,锋锐森然。
石阿牛奉命向府中喊话,劝守兵莫要做困兽之斗,速速开门投降。
隔着宏阔气派的大门和高墙,成之染听到了徒何乌维的笑声。他仿佛就站在大门另一侧,音声清晰,如在耳畔。
“成大将军,成大将军!”徒何乌维高呼,“你为何如此纠缠不休!好好待在你的长安城,不好吗?”
成之染并不回答,只是道:“你的太子和家眷都已成擒,识时务者为俊杰,早日开门投降,还能再见他们一面。”
徒何乌维似是冷笑:“麾下数千兵马,连个高平城都守不住,那两个废物,我见他作甚!”
“哦?”成之染微微抬首,问道,“那么阁下呢?阁下难道就将城池守住了?”
府中静默了一瞬,旋即传来徒何乌维的大笑。
“成大将军!今日之言,你要好好记住啊!”
成之染生出不耐烦,喝道:“少废话!速速出降,我暂且饶你一命,否则尸骨无存,悔之晚矣!”
徒何乌维收敛了笑声,道:“我仍有一事不明,要请教阁下。成肃早已出关去了,阁下一力置我于死地,真是好大的功劳!只是不知这功劳,将来是算到谁的头上?若你这镇国大将军私吞,如何向你父亲交代?若要将功劳拱手让人,岂不是为虎作伥,助长你父亲不臣之心!”
“一派胡言!”成之染斥道,“你休要在此花言巧语,荡平关陇,恢复汉家社稷,乃国之大事,岂是私恩惠赏,挟威倚势之资!胡虏不知礼义,在此妄言狂吠,当真要我割了你舌头,送到金陵斩首示众不成!”
徒何乌维笑道:“是不是一派胡言,你自己心里清楚。多说无益,你若有本事,来杀我便是。”
成之染大怒,命石阿牛和武贤率军将太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把守太守府的都是徒何乌维亲兵,一个个攀上墙头放箭,铁了心与魏军殊死力战,局面一时间焦灼。
成之染命人将攻城的冲车拖来,众军士头顶巨盾,冒着箭雨撞开了府门。她身披重甲冲入府中,敌兵死战不退,每前进一步都无比艰难,打斗声、嘶吼声、惨叫声乱哄哄交织一片。
庭院深深,甲第三重。日薄西山,站在庭中的人影也显出几分暗淡。
成之染率军冲破最后一道门,赫然见徒何乌维孑然独立,一手提着长刀,一手举着火把。
跳动的火苗照亮了他刀刻一般的容颜,明灭之间宛如幽罗厉鬼。
石阿牛大手一挥,手下军士迅速将对方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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