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静静唯有鸟鸣。

沈明枳一直走出了廊檐、走到了庭下、走到身后苏霄的房门被人彻底关上,她身后站在门边的郇寰这才大步追了下来,“以狄养兵是怎么回事?”

今日无雨,连风也没有一丝,太阳晒得要将树脱层皮,沈明枳也被这骤然炽热的天光晃得眼前一黑,她扶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清醒,一睁眼郇寰便在三尺之内、近得呼吸可闻。

“梅如故说的梅阁老之死或也与荥阳郑氏有关,具体的事情你自己去问。”

“今早圣上就召窦氏兄弟进宫问话。”

“动作挺快。”

郇寰无话可接,只默默注视沈明枳。被阳光一照,她的肤色更白了,是毫无血色的苍白,映着她乌黑的头发和刻意抹过唇红的嘴唇,更白得触目惊心。这并不是一种健康的姿态,健康得几近强大的人会让人心生畏惧,可郇寰偏偏怕病弱的她,尤其是听过她方才的一番“坦陈”。那三年的遴选和这一座公主府的心计,都远在他的预测之外,生存让他们密不可分,就如双塔寺里的那一对梧桐树,枝枝相绕、叶叶相被,就是死也要埋入同一座坟茔,可郇寰就是怕了,怕哪天一阵风就把失而复得的人吹走了。

“月末得空?”

“殿下有什么打算。”

“去双塔寺,给娘娘进香。”

**

介含清由人引着走至进思堂外时,就见堂门大敞,柳曦既正坐在下首的八仙椅上听右都御史楼宥谦说话,他抿完盏中茶,一抬眼就看见了自己,嘴唇微动,堂内楼宥谦立时住口。

见介含清进退踟蹰,柳曦既放下茶盏高声道:“进来。”

楼宥谦也走到门口,一见是介含清,便和蔼地笑了起来:“原来是小介啊。”

介含清规矩地朝两位堂官行礼。

“曦既,你找小介有急事?若有急事……”

“不急。”柳曦既让人给介含清也上了一盏茶,这才对楼宥谦道:“让他听着无妨,继续。”

楼宥谦原本是在堂中来回踱步的,见介含清守在椅子旁站班子似的一动不动,便只能缓缓坐下,“也好。曦既,下面御史的奏本已经递在老夫的案头了,虽然圣上早早召见了窦家兄弟,可是六科那里依然按兵不动,老夫这里也拿不准内阁的态度啊。”

柳曦既并不忙着接话,只抬眉看见介含清若有所思,便道:“你想说什么。”

介含清看了一眼楼宥谦,又看一眼柳曦既,连忙起身回话:“大人,下官有一言。”

“说。”

“下官以为,六科不动其实就在等察院先动,御史动了,他们才能动。”

柳曦既扭头再看向对座的楼宥谦,楼宥谦这便知道了是柳曦既借着介含清的嘴在说话,虽然这与他一贯的作风相悖。他如何不知道六科代表内阁、内阁代表圣上,这是圣上不想率先出手落一个刻薄寡恩的骂名,就是想让察院御史来当出头鸟,可他也为难,这才找上柳曦既想找一个折中的法子。

柳曦既问:“可有依据。”

“下官以为,户部新人整理案卷发现疏漏是个未然,可紫微宫的开启是个定然。”

“说具体些。”

介含清朝柳曦既和楼宥谦各施一礼,随后直起背朗声道:“靖臣将军回京复命时带回的军资簿册上的几个数字和户部簿册上登记的数字对不上,只是零头问题,很有可能是当年统计的胥吏不慎录错,这些都没有定论,所以是个未然。可为了定论,他们向上司请求重开紫微宫里的架格大库,而周侍郎批了公文,应允了他们的请求,给他们调出了近二十年来每任靖臣将军治下的军资簿册以备查验,这就是个定然。紫微宫是陵寝重地,要开架格大库的锁非要户部批文不可,更要申报十二军卫、得到圣上的允许,圣上能为了一件捕风捉影的事情开启紫微宫,更大费周章地召见丁忧在家的窦将军,这就是圣心圣意最好的体现,所以一件未然之事就成了定然之案。”

柳曦既问:“那依你所见,察院御史应当如何?”

介含清叠手朝柳曦既一礼,还面向楼宥谦恭敬说:“白纸黑字无可抵赖,御史当揭短参邪、以正国法,辨明纲纪、还政清明。”

柳曦既微微颔首,“嗯,你先出去吧,在值房等我。”

等介含清的脚步彻底消失,楼宥谦这才叹息:“还是太年轻了。”

叹息完,他才想起眼前的柳曦既,都察院的一把手、风宪官的头头,这才是个真正的年轻人,可说起不谙世事、不解根源只空有勇气而不愿经营算计的愣头青,他们这些作长辈的总要叹一声年轻,仿佛年轻人就是这样莽撞,而莽撞的都该年轻。

“曦既,你难道也是这么认为的?户部已经拿到郑藩虢‘以狄养兵’的实证了?”

见柳曦既不说话,楼宥谦只能一条条慢慢捋起来,他未必是想说服柳曦既,只是想让自己更有底气,他道:“这些小年轻是太闲了,好好的,翻起了二十年前的旧账,老夫倒也不知说他们些什么。郑藩虢在任时,的确,几乎每年送回户部存档的军资簿册上的数字和户部实发核验的数目都有出入,但不能排除是粮草、兵器、牲畜在押解途中正常的损耗,他们二十当郎的年轻人,热血上头,却还知道要翻出近二十年云仑将军治下的军资簿册作为每年损耗的平行对照。”

楼宥谦面露不忍:“他们是周道,知道这云仑将军所辖的西北长关、云中等地和靖臣将军所辖的靖节、靖边地理情况相似,距离京师的路程也相近,所以可信度极大。故而他们说,除去正常的损耗,这些出入依然不能忽视,一年也就罢了,八年年年如此,不论和平行对照的云仑将军还是后来前后自身对照的窦将军,这些‘损耗’都让人触目。可是曦既,边疆战况一年变却一年,郑藩虢所辖的八年刚好是战火纷飞的八年,这军资运送曾能和云仑、乃至于后来窦将军所辖的和平岁月相比?”

柳曦既垂眼,“楼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楼宥谦长叹:“曦既,不瞒你说,老夫平生最不愿当的就是言官,最不愿进的就是察院,模棱两可、是非未定的事情,到了有心之人手里,便是党同伐异、相互倾轧、追名逐利的借口,言官成了骂官,承天殿成了菜市口。而今之事,就算是治他一个贪污也比‘以狄养兵’来得恰当,这罪名越大,能钻的空子就越大,转圜的余地就越大,是是非非、勾心斗角就越多,何况郑藩虢乃至荥阳郑氏是真真正正的行伍世家,兵权可以夺、军心不能移,现在西北刚刚太平,四海蛮夷都盯着大楚的一举一动,长桫索贡,方台入朝,边将一旦出了问题,谁知道又要刮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柳曦既道:“但圣心已决。”

“昔炀帝横征暴敛、凶狠淫佚,终于二世而亡。说起二世而亡,头一个便要想起始皇之子、扶苏之弟胡亥,但胡亥塞听,任由赵高指鹿为马、祸乱朝纲,又广施苛政、敲骨吸髓责备于民,故而自取灭亡无甚可说。炀帝不同,裴矩佞于隋而尽节于唐,是所谓‘君明则臣直’,君不明则臣尽昏昏,隋之灭或可咨于此。而今是升平圣主,励精图治,一扫先代颓靡,但就如圣上自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吾辈御史,下监百官、上谏君王,通达民意、畅晓帝心,如何能随波逐流、曲迎圣心?”

柳曦既起身,目光洞澈:“楼大人所言轰贯五内,晚辈受教。但是楼大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都察院已经被人架在火上烤了,不上书,宫内宫外都不能交代,更何况,你我虽掌着察院,想让这些御史不说他们便会乖乖不说吗?”

楼宥谦黯然:“确实如此。但是曦既,圣上将我从江南巡按的任上调回察院实职,本意就是想让我作你的贰官,佐你清察吏治、以正公道。现在你我都心中明白,这些陈年旧案的重见天日就是党争所为,就是要搅弄风云,就是要翻天——”

“天是永远也翻不的。”

“可这么荒唐下去,天,就要翻了!”楼宥谦说得激动,不由得又在堂上来回地踱起步子,“双王相争实如苗人养蛊,蛊虫只在股掌内,党争却在天下间,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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