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内院,锦鲤池旁。
栽在池边的红白碧桃似彩云流霞,远看只觉一团随风流动的朦胧粉雾,近看每朵花皆玲珑剔透,似是天上仙子妙手偶得。
红花碧水,照影婷婷,自成文章。
天气又热了些,徐若依换了件轻薄点的碧色衫裙,斜倚栏杆,望着竞相跃出水面争食的鲤鱼,又撒了一把鱼食下去。
“小娘子倒是在这躲清闲。”
徐若依回头,见是赵大儒,连忙起身行礼。
赵大儒摆了摆手道:“我凭生最厌烦这些虚礼,繁文缛节,徒增事端,以后你见着我不必行礼了。”
徐若依笑了笑,赵大儒他说他的,她做她的就是。
赵大儒飞快地扫过一眼小娘子的眼尾,见她神色如常,并没有哭过的痕迹,心里便放心了七八分。
小娘子的心性倒是比他想象的要坚强。他内心赞了一句。
虽然徐崇礼不如徐老太爷那般德才兼备,政绩斐然,朝中表现平平,为人处事甚至有些庸懦,没想到倒是教出了一对好儿女出来。
“之前有一次……”
徐若依抬眸,望向赵大儒,神色专注。
“那会也是初春时分,当时我旅居巴蜀,就住在青城山下,一日忽的想要去拜访冬日山里的一株绿萼梅,便孤身一人就拄着竹棍,披着蓑衣就往山里去了。”
徐若依唇边笑意浅浅,粉白脸颊娇艳,艳过桃花色。
“结果忽降暴雨,越下越大,无处容身,我远远的看着前方有一株开的极盛的野桃树,实在是没法,便想着去树下避避雨。”
“等到了跟前,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悬崖边,几步之隔,便是悬崖峭壁。那株野桃树便是从崖上的石头缝里长出来的。”
“真的吗?”徐若依慢慢瞪圆了眼睛,石头缝中也能长出桃树来吗?
赵大儒起身,用枯瘦的手轻触桃花树,花瓣纷纷飘落,引的鱼儿争相游了过来。
“待天晴了以后,我看了看,野桃树自然不似家养的那般,根壮叶茂,它的根扎在石缝中,蟠根错节,在悬崖边,盛暑祁寒,风吹日晒,竟也能长得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凄风苦雨,风霜刀剑,都只不过是它所吸收的日月精华的一部分罢了。”
赵大儒讲完,觑了一眼对面一脸认真的小娘子,“你可明白了?”
徐若依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道:“多谢阿翁开解。”
她起身,想了想认真道:“您是说外间那些流言蜚语,皆为虚妄,不足为虑。即使狂风暴雨,我也应当处之泰然,不为所动。”
“孺子可教,你比你兄长聪明多了。”赵大儒满意地捋了捋长须。
徐若依抿嘴而笑。虽然赵大儒嘴上极为嫌弃阿兄,可是当年阿耶上门提亲,赵大儒倒是一句都没有阻拦过。
“后来我下山以后给驿站的人说了这件事情,驿使说是他们这里的巴蛇化的,巴蛇生性凶残,危害一方,那株野桃树长在悬崖上,便是勾引路人摘桃好让人摔下悬崖的。”
“他又听说我从江南道来,便告诉我说江南有化蛇盘踞,据说人面蛇身,与巴蛇相比修为又更进了一层,所以本领更大些,可以招来大水,因此江南道才连年水患不断。”
“那盛京这里呢?”徐若依好奇道,一时之间听的有些入神。
赵大儒晃着脑袋道:“盛京的楚山栖息的便是鸣蛇。”
“什么是鸣蛇?”徐若依追问道。
“据说北流注于淮水,便生了这鸣蛇,蛇有四翼,又能飞天,叫声如钟声般洪亮,只有人发现它的踪迹,便是预示着大旱。”赵大儒闭着眼睛道。
“那听起来是条坏蛇呢。”徐若依有些忧虑,干旱的话,就会有很多人饿死了。
赵大儒睁开眼睛,看见对面此刻一脸忧虑的小娘子,心下有些好笑:“不过是些志怪传说罢了。”
徐若依抿着嘴笑,她知道赵大儒是怕她一时半会想不开,在池边做什么傻事出来,这才编故事来哄她。
她才不会那么傻,她有花要养,有鹿要喂,有诗要读,还要帮忙照看潜儿,她每日都有许多事情要做,自然不会为了区区小事而枉送性命。
徐若依抬头望向开的极盛桃花树,闭上眼睛,仿佛闻到了那株野桃花的香味。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
“沈将军府上这株桃花树倒是开的极好。”沈戍顺着太子的目光抬头望去,不过是一棵极寻常不过的桃花树了,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圣上之前亲自过问臣府邸上的翻修,又特许从皇室府库里出的银钱,底下人同沐皇恩,又岂敢不尽心竭力呢?”
沈戍笑眯眯的回道,又向皇宫的方向极恭敬的拱了拱手。
太子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带我去里面看看。”
入了室内,迎面便是一股蓬勃香气,长庆赤涂抹过的墙面红粉相见,是特遣工匠用“一等鳔清和丹砂末”调和制成,宫中的殿阁便是用此涂面。
他又抬头望去,头顶处便是文柏作梁,用琉璃、沉香装饰其中,纷划靡丽,一派富贵尊荣。
太子笑道:“堪与我的东宫相较了。”
沈戍忙说不敢。
等进了正堂,在座的官员连忙起身向太子行礼,其中几位节度使是第一次见太子,颇有几分诚惶诚恐,惴惴不安。
太子一一笑着点了点头,等看到张老将军,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早知世叔要来,我便派人去光德坊接您了。”
张老将军抚须而笑:“太子不必客气,老头子如今一把骨头,坐软垫反而不舒服,骑马颠两下,身子反倒能松快些。”
太子立刻道:“我府上有上好的乌金马,等调教好了便派人送到您府上。”
“这小子已经送过我一匹了。”张老将军指着沈戍,抚掌大笑道。
太子一愣,随后也跟着笑道:“我一时倒忘了当年您与沈将军一同漠北作战的同袍情谊了。”
“殿下,若是再不上座,圣上所赐佳宴怕是只能做寒食宴吃了。”沈戍打趣道,亲自
将太子引至主位。
皇宫中的使臣从宫城出发,经过城内的街道,到达沈戍的节度使府邸上赐宴,这也是大楚皇帝如今对于功勋卓著归来的将军们的最高赏赐。
特准于私宅置宴的,除了安世鼎以外,第二个便是沈戍。
没过一会有仆从依次端上菜肴。
鹿肉味道醇厚、鯸鱼鲜美异常、蛤蜊风味独特,生蟹清甜鲜美,除此之外还有鮧鱼、鲂鱼、鲑鱼以及白鱼等。此外,圣上还赐下金盏、金匙、平脱等器物。
因有太子在场,众人唯恐失态,并不敢多饮金杯中的桑落酒。
太子起身,举杯道:“但使将军能百战,不须天子筑长城。我提议大家一同举杯,敬咱们大楚的骠骑大将军一杯酒。”
说罢,席上诸位纷纷举杯,异口同声的附和道。
沈戍笑眯眯的依次举杯示意,正欲满饮此杯。
“见过殿下。”一女婢身着宫装,袅袅婷婷而来,跪拜于地,手里还托着一木案,上面被红绸盖住。
“方尚宫,夜黑风高,你怎么来了?”太子放下金杯,笑问道。
方尚宫神情端正,极为恭敬道:“安大人在宫中得知圣上今日要赐宴于沈大人,便也想要添道菜,一同敬贺沈大人今日乔迁之喜。”
堂内,随着宫中女官的进入,正殿的紫檀木门大敞,花熏风暖,夹在着初夏时节的热气席卷进殿内。
殿内诸人皆默不作声,纷纷低下了头,不敢看主位上的太子一眼。
京中盛传安世鼎深沐圣恩,现已夜漏已深,已到了亥时,居然还没有出宫,传言果然不虚。
今天圣上赐宴,太子亲临,而安世鼎未被邀请,反来添菜,真不知道此人是何居心。
良久,主位上传来了当朝太子极为和煦的声音:“掀开看看,是何佳肴啊?”
是一笼单笼金乳酥。
方尚宫回道:“启禀陛下,安大人说圣上赐宴皆荤腥之物,只怕诸位大人不好消化,因此特添一道乳酥,供太子与诸位大人解腻。”
太子笑容温和:“安大人倒是有心了。”
一顿饭吃的是食不知味,味同嚼蜡,等众人送别太子,出了节度使府邸大门后,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虽佳肴盈案,酒浆满壶,但确实难以下咽啊。
张老将军被沈戍留在了他的节度使府邸歇息一晚,又叫仆从备了些解酒的汤药送了过去。
众人走后,沈戍并未叫人收拾,只是自己端坐在主位上,又倒了一杯桑落酒,自斟自酌了起来。
“大人,门外有贵客求见。”有奴仆禀告道。
徐应安抬脚进来,见满桌的珍馐几乎未动,便知是怎么回事,他负手打趣道:“将军不是与我一见如故,互为知己,怎的乔迁之喜也未通知与我一声。”
沈戍转着金杯,头也未抬道:“龙潭虎穴之地,就不邀请徐大人前来赴宴了。”
徐应安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抬眸望向主位上的男人,单刀直入:
“沈将军,你可是属意于我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