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的铜环被叩响时,明澈正在大雄宝殿查看即将启用的新功德簿。

声音很急,三下,又三下,不是香客那种带着敬畏的试探,也不是僧人之间熟悉的节奏。那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带着催促意味的叩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穿透晨雾,直达殿内。

明澈抬起头。

清晨七点半,寺院刚做完早课,僧人们正陆续散去。殿里的香火还缭绕着,檀香味浓得化不开。阳光从东面的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出长长的、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躁动的魂灵。

“明澈师父。”净心从殿外快步走进来,压低声音,“山门外来了几个人,说是区规划和自然资源局、住房和城乡建设局的联合检查组,要进寺检查。”

来了。

明澈心里那根绷了七天的弦,在这一刻,反而松了下来。就像等待已久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他合上手中的功德簿——那是新设计的,页边烫金,纸质厚实,每一页都预留了编号和捐赠人信息,比之前那本随意的手写本规范得多。

“请他们到客堂。”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我随后就到。”

“是。”净心应声,快步退了出去。

明澈站在殿中,看着佛像慈悲垂目的面容,看了三秒。然后,他整理了一下深褐色海青的衣襟,转身,朝殿外走去。

脚步不疾不徐。

穿过回廊时,他看见几个僧人聚在廊下,低声议论着什么。看见他过来,立刻噤声,散开,但那眼神里的担忧和不安,像水面下的暗流,无声涌动。

明澈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走到客堂门口,里面已经坐了五个人。

三个穿着深色夹克,两个穿着浅蓝色衬衫,都戴着工作牌。桌子上摊开着文件夹、记录本、还有那种印着单位抬头的信笺纸。空气里有种公事公办的、略带压抑的气氛。

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微胖,头发稀疏,戴着金丝边眼镜。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正在和旁边的人低声说着什么。看见明澈进来,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这位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坐办公室的人特有的那种沉闷。

“阿弥陀佛。”明澈合掌行礼,“贫僧明澈,暂代本寺监院。不知各位领导莅临,有失远迎。”

“明澈师父客气。”中年男人站起身,但并没有握手的意思,只是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过来,“我是区规划和自然资源局执法监察科的副科长,姓王。这几位是住建局质安站的同事。今天来,是接到群众举报,反映贵寺存在‘未批先建、擅自扩建’以及‘消防安全隐患’等问题。这是我们的执法检查通知书,请过目。”

明澈双手接过通知书。

纸张是标准的A4打印纸,抬头的红色公章鲜红刺眼。内容和他预想的差不多:经群众举报,青林寺涉嫌违反城乡规划、建筑法等法律法规,未经批准擅自扩建僧寮、斋堂等建筑,且存在消防安全隐患。现依法进行现场检查,请予以配合。

落款是两家单位的联合盖章,日期是今天。

“王科长,”明澈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对方,“不知举报人具体举报的是哪几处建筑?我们寺里建筑不少,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殿,也有近年修缮的新房,得有个明确的范围,才好配合检查。”

王科长愣了一下。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年轻的僧人会这么冷静,而且一开口就问得这么专业。通常在这种情况下,被检查方要么慌张,要么抵触,要么就是唯唯诺诺。但眼前这个人,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这个……”王科长看向旁边的同事。

一个三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接过话:“根据举报材料,主要是近年新建的东侧僧寮楼、斋堂扩建部分,以及后山的禅修小屋。另外,举报还提到大殿的消防设施老化,疏散通道被占用等问题。”

“好。”明澈点点头,把手里的通知书轻轻放在桌上,“那请各位领导稍坐,我让人去取相关的审批文件和图纸。净心——”

一直候在门外的净心应声进来。

“去我禅房,把左手边第一个柜子最上层那个蓝色文件盒拿来。还有,让李执事把库房里存放的施工图纸和验收报告也一并送来。”

“是。”净心转身快步离去。

客堂里重新安静下来。

明澈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在座的五个人。王科长低着头翻看手里的材料,但眉头微皱,显然心思不在这上面。那个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正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另外三个人,两个在打量客堂的布置,一个在玩手机。

空气里有种微妙的张力。

“明澈师父,”王科长忽然开口,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一些,“我们也是依法办事,接到举报,就得来查。希望您能理解。”

“理解。”明澈微笑,那笑容很淡,但恰到好处,“依法办事,是应该的。我们寺院虽然身在方外,但也得遵守世间的法律法规。配合检查,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又暗含了一层意思:我们守法,你们也得依法。

王科长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几分钟后,净心抱着一个厚厚的蓝色文件盒进来,李执事跟在后面,手里也捧着一摞图纸和文件夹。

“放这儿。”明澈示意他们把东西放在桌上。

文件盒打开,里面是分门别类整理好的各种证件、批文、合同。图纸铺开,是那种专业的设计院出的施工图,上面有设计、审核、批准的签字盖章。文件夹里是竣工验收报告、消防验收意见书、质量监督记录……

每一份文件,都崭新平整,像是刚整理过,但上面的日期,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五年前。

明澈先从文件盒里取出一份《国有土地使用证》的复印件,推到王科长面前。

“这是本寺的土地使用证,登记面积是三十七亩,用途是宗教用地。发证机关是区国土局,日期是1998年。各位可以核对。”

王科长接过,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递给旁边的同事。

明澈又取出一份《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

“这是东侧僧寮楼和斋堂扩建的规划许可证。2019年申请的,2020年批复。批准文号是‘规建字2020-147号’。许可内容:在原址改建两层僧寮一栋,建筑面积八百平方米;扩建斋堂厨房部分,面积两百平方米。这是批文原件。”

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接过去,翻到最后一页,果然有规划局的红色大印。

“施工图纸在这里。”明澈指向桌上摊开的图纸,“设计单位是省建筑设计院,有资质证书复印件。结构、水电、消防,都是分开出的专项图,每一张都有设计师和审核人的签字。”

他一张一张地翻,动作不疾不徐,但每翻一张,就简单说一句:

“这是建筑平面图。”

“这是结构图,钢筋混凝土框架,按八度抗震设防。”

“这是消防系统图,有消火栓、灭火器、疏散指示标志的设置位置。”

“这是电气图,所有线路都穿管保护,有漏电保护。”

王科长和几个同事凑过来看。图纸很专业,线条清晰,标注规范,一看就是正规设计院出的,不是那种随便找人画的草图。

“验收报告呢?”王科长问。

“在这里。”明澈从另一个文件夹里取出几份装订好的文件,“这是2021年7月的竣工验收报告,有建设、设计、施工、监理、勘察五方责任主体的盖章和签字。消防验收意见书是同年8月下来的,结论是‘合格’。质监站的监督记录,从开工到竣工,每个月都有,最后一页是‘同意备案’的签字。”

他把这些文件一份一份递过去。

每一份,都手续齐全,签字盖章一个不少。

王科长翻看着,眉头越皱越紧。他带来的几个人也在交换眼神,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那……后山的禅修小屋呢?”黑框眼镜的年轻人问,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确定了。

“哦,那个。”明澈从文件盒最底层抽出一份薄薄的文件,“那不是新建建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有的老房子,原来是守林人住的。2018年我们进行了加固修缮,但没改变主体结构,也没增加面积。这是当时的《房屋安全鉴定报告》,鉴定结论是‘B级,可正常使用’。按相关规定,这种修缮不需要重新办理规划许可,只需要向街道备案。备案回执在这里。”

他又递过去一份盖着街道办事处公章的回执。

至此,举报材料里提到的所有“违建”,都有了合法合规的手续。

客堂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王科长放下手里的文件,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他带来的人也都停下了动作,或低头,或看向窗外,没人说话。

空气里那种公事公办的、略带压迫的气氛,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尴尬的沉默。

“王科长,”明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依旧平静,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手续文件都在这里了。如果各位领导不放心,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现场,对照图纸,一处一处地看,一处一处地核实。本寺所有建筑,从规划到建设到验收,都依法依规,经得起任何检查。”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表明了配合的态度,也暗含了底气。

王科长重新戴上眼镜,看了看明澈,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厚厚的文件,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澈师父,”他的语气彻底缓和下来,甚至带着一丝歉意,“看来……是个误会。您这些手续,很齐全,很规范。我们也是……按程序走。”

“理解。”明澈微笑,“程序该走还是要走。这样,各位领导既然来了,不如我陪大家现场看看?也正好,给寺里的消防安全提提意见。我们毕竟是宗教场所,人员密集,消防安全是头等大事,有专业指导,我们求之不得。”

这话说得漂亮。

既给了对方面子,又把一次充满敌意的检查,变成了“专业指导”。而且主动提出看消防安全,等于把对方最后一点“隐患”的借口也堵死了——我都让你查了,而且欢迎你查。

王科长看着明澈,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意外,也有一丝……欣赏。

“那就……看看吧。”他站起身。

检查持续了两个小时。

明澈陪着王科长一行人,从大雄宝殿开始,一栋一栋建筑地走。每到一处,他都能准确地说出建筑的年代、结构、用途,以及相关的安全措施。消防栓在哪里,灭火器有多少,疏散通道是否畅通,电路有没有老化……他如数家珍。

有些细节,甚至连王科长带来的专业人员都没想到,他却能指出来。

比如斋堂厨房的油烟管道,去年刚清洗过,有清洗记录。比如僧寮楼的楼梯转角,都装了应急照明灯,每个月检查一次,有检查卡。比如库房的易燃物品单独存放,有防火隔间。

一切都井井有条,规范得不像一座深山里的古寺,倒像某个严格执行ISO管理体系的企业。

走到后山禅修小屋时,王科长站在那栋简陋的木屋前,看了很久。

屋子确实很旧了,木料都有些发黑,但结构牢固,屋里干净整洁,窗户明亮。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禅修静室,请勿打扰”。

“这里……真的只是修缮?”王科长问。

“是。”明澈点头,“您看屋基,还是原来的石头基础。墙体的木料,大部分是原来的,只是把糟朽的换了,重新做了防腐。屋顶换了新瓦,但没加高,没扩大。按《城乡规划法》和本省的相关规定,这种不改变主体结构、不增加建筑面积的修缮,属于日常维护,不需要重新报批。但我们还是去街道备了案,就是刚才您看到的那份回执。”

王科长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墙角和屋基,然后点了点头。

“嗯,确实没动结构。”他对旁边的同事说,“记录一下:后山禅修小屋,属历史遗留建筑,2018年进行保护性修缮,未改变原貌,已向属地街道备案,符合相关规定。”

黑框眼镜的年轻人低头记录。

走回寺院的路上,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王科长和明澈并肩走着,偶尔交谈几句,语气近乎平和。

“明澈师父,”王科长忽然说,“您这些手续,整理得这么齐全,不容易。很多单位都做不到。”

“应该的。”明澈说,“寺院虽然清静,但也得守世间的规矩。手续齐全,心里踏实,做事也方便。”

“是这个理。”王科长点头,顿了顿,又说,“不过……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王科长请讲。”

“这次举报,材料很详细,指向很明确,而且……”王科长压低声音,“是实名举报。”

明澈心里一动,但脸上不动声色:“哦?不知举报人是……”

“这个我们有保密义务,不能透露。”王科长摆摆手,“但我可以告诉你,举报人不是普通香客,是……有一定社会关系的人。而且,举报材料里,还附了一些照片,拍的是你们寺里一些……看起来像是‘违建’的局部。拍得很专业,角度选得刁钻,一看就是懂行的人拍的。”

明澈听明白了。

这不是普通的泄愤式举报,是有预谋的、专业的攻击。对方不仅想用举报干扰寺院,还想用那些精心挑选角度的照片,误导检查人员,坐实“违建”的指控。

可惜,他们没料到,明澈手里的手续,齐全到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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