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俨然是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偏偏儒望身负重任,又不能不转圜下去。如果只是一场海战失利也就罢了;旗舰连带着舰队全军覆没,必然会极大的改变远东的局势,弄不好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倾覆。葡萄牙人自作孽不可活,但他的银行可是投资了葡萄牙人的债券,实在受不得这样大的损失。

利润面前脸面也就不算什么了。无论如何的受挫,他都只能绞尽脑汁,强行拼凑理由:

“就算不遵守欧洲的规矩,世子也应该遵守大安的规矩,贵国皇帝一向慈悲为本……”

“皇帝的确很慈悲。”穆祺顺口道:“所以朝廷现在很少诛九族了,一般就是大辟或者腰斩,甚至还能保留全尸。这都是当今圣上如天之仁,诸位都该仰体才是。”

相比于高祖太宗,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确算是心慈手软之至了,要是朱老四皇帝捞到火箭这样的宝贝,还不知道能在南洋整出什么样的花活——以大安军队当年收拾安南缅甸的残酷手腕,穆国公世子这点小打小闹的毒气火攻和水·雷,完全可以算是温和软弱的保守派。

儒望深深吸气,颇有些无助的左右张望,目光扫过山峰上一张张沉默木然的脸,同时伸手揉搓衣袖,拼命的做暗示——在如今官场的潜规则中,这是愿意大为破费重重请托,求在场官吏出面代为游说。所谓理屈词穷无可辩驳,也只有让内部的人缓和缓和了。

可惜,外来的海商到底不可能混入中原的圈子。大安朝廷上下的确是贪贿成风,但再怎么一钱如命,终究不能当着同僚的面为外人开口。事先的关系没有铺垫到位,事到临头又怎么烧得上香?

儒望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病急乱投医,不能不冒险一试罢了。眼见四面都没有支援,他额头渐渐也渗出了汗水。绝望焦急不能自已之时,儒望乱扫的目光无意一瞥,却见穆国公世子神色自若,嘴角微有笑意,仿佛先前的争论只如乱风过耳,根本不足以费神劳力……

儒望心中一跳,猛地醒悟过来。如今已经来不及做什么铺垫,他脱口而出:

“世子且慢!如果能留这些军官一条活路,葡萄牙人一定很愿意支付赎金——”

“喔?”穆国公世子终于有了反应:“葡萄牙人愿意拿钱赎人?”

“当

然,当然。”眼见一语奏效,儒望心都提了起来:“有资格调动旗舰的都是大贵族,顶尖的大贵族,这样的大贵族,国内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出赎金,还是高额的赎金!还一定不会短少!”

他特意强调了“高额”两个字,只盼着能打动世子的心弦。欧洲的上层圈子都是一体,这种级别的大贵族是轻易出不得篓子的,否则他作为银行家在其中的手脚被刨出来,之后的日子也必定相当难过。

大贵族的社交圈得罪不起穆国公世子,还得罪不起你儒望吗?宫廷的铁拳锤人可是很痛的!

但出乎意料,世子眉毛一挑,语气骤然冷淡了下来:

“赎金?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国战方殷的时候讨价还价锱铢必较,未免太不合适了吧,儒望先生。”

儒望先生猝不及防,眼睛都鼓了起来,一时真是诧异惊骇,无可名状;他与穆国公世子相识数十日,彼此也算是颇知底细了,以往常交往的经验看,世子不像是这样冠冕堂皇,要脸不要钱的人呐?!

不都说了赎金好商量吗?至于这样义正严辞的上价值么?

儒望的背后又渗出了冷汗。但到底是摸爬滚打见多识广的大商人,脑筋一转瞬间反应了过来,迅速改口:

“我汉语不好,一时说错了。不是赎金,不是赎金;是葡萄牙给贵国造成了损失,心甘情愿支付的战争赔款!”

这一句话足以回天,世子神色中立刻多了笑意,俨然很满意儒望的悟性——所谓为政必先正名,朝廷用兵是何等的大事,措辞当然该小心谨慎之至;要是他这个钦差一不留神答应下了这什么“赎金”,岂不是玷污飞玄真君的圣明,将朝廷的品味降低到了与山贼差不多的层次?只有战争赔款四个字,才是至善至美,最符合他钦差的身份。

既然洋人这么懂事,世子也就不绕圈子了。他左右扫视一圈,开口点题:

“儒望先生已经表达了诚意,诸位以为如何?”

能以为如何?大家跟着世子在山顶摆了半天造型,已经被冷风吹得鼻歪眼斜两腿战战,早就厌烦疲惫,不堪忍受,都盼着能回家喝口热水泡一泡脚,顺便记下今天刚刚想出来的段子。如今世子显露出要终结战争的意思,诸位官吏当然巴不得这么一声,于是挨个行礼轮番表态,态度非常清晰,全都愿意服从世

子作为钦差所作出的重大决策,绝没有二话可说。

下级服从上级,地方服从朝廷,是大安官场不容打破的铁律;在穆国公世子的权势没有明显动摇之前,地方官绝不会公然忤逆中枢的意愿。可尽管下面同声附和,绝无迟疑,世子的目光依然停驻了片刻,直到看到戚元靖向自己微微点头,才终于展颜而笑。

逐一表态之后,流程上再也不存在规制的纰漏,世子欣然点头,愉快开口:

“既然如此,那我亦不能不体会上天好生之仁,陛下垂爱之德。”他曼声道:“那就劳烦儒望先生用旗语帮我们带一句话,只要他们无条件投降,我就可以停止攻击。”

儒望大吃一惊:“无条件投降?这是否——”

这样大的羞辱,是贵族能够忍受的吗?这哪里是施加恩典,分明是莫大的羞辱!

世子漠然看了他一眼,海商倒抽一口凉气,再不敢说话了。

·

一如儒望的预期,接到了这样巨大的羞辱之后,即使在连番袭击中已经被打击得近乎崩溃,那艘残存的旗舰上仍旧爆发了仅剩的一点士气——十几名地位较高的水手居然设法扶起了被炸得半残的舷首炮,装填入弹药后一炮射出,近乎绝望的轰击海岸。葡萄牙及西班牙的所谓“红夷大炮”,的确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火器,足以扭转海战局面的杀手锏;但发射火箭的工匠都遥遥躲在山丘树林之后,举目四望根本找不到半个敌人,这些疯狂倾泻的炮弹与其说是还击不如说是发泄,除了在近海记起海浪之外毫无作用,倒是把下山指挥人打旗语的儒望吓了一大跳。

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对面顽固颛顼至此,穆祺也不多说废话,直接让下面更换火箭,撤掉多余的飞玄真君号及清妙帝君号,将弹头大半换为万寿帝君号,尽情向帆船喷洒毒气。

应该说,葡萄牙水手能够纵横四海烧杀抢掠,该有的忍耐力与意志力都不短少,否则也没办法熬过本时代令人发指的航海条件;就是将他们抛入地狱,说不定也能咬牙承受下去。但是吧,古典时代中的地狱也不过就是硫磺、烈火和浓烟,大概就已经抵达了此时人类想象力的极限;而现在万寿帝君号呼啸而下,除了以上这老三样之外又额外增加了功效更为猛烈的氯化物及氟化物,比老式的地狱花样更加翻新,就实在不是

常人可以抵受的了。

再说了,欧洲海战不下死手,除了贵族之间的默契之外,多半也是觊觎着战利品。在造船技术相对落后的现在,能充作战舰的帆船是一笔巨大的财产,即使炮战中被轰得破破烂烂,缴获后补一补也可以再用。为了防止战败方狗急跳墙沉船自尽,适当的优待也是很必要的。

但现在——现在,雨点般落下的万寿帝君号喷射出了大量的毒雾,大量的毒雾多数沉降于船舱底部,完全消灭了水手下舱凿船沉海的可能。所以他们只有蜷缩在甲板上哀嚎挣扎,无处躲藏亦无处遮蔽,只能在火箭的空隙泄愤性的放两轮炮,看着这些炮弹打着旋飞出,仅仅只能在海中激起几排起伏的海浪。

唯有无言是最大的轻蔑,在以武力征服了这么多蛮荒之地后,终于轮到葡萄牙人来体会这种轻蔑了。

单方面的被爆锤是很消耗士气的,尤其是在这种毒气烈火的炼狱里。就算所谓的贵族精神再顽强坚韧,想必也坚持不了多久。但事情已经进展到了这样毫无悬念的地步,世子也就懒得花时间看接下来的拖沓剧情了。他在原地再等待片刻,随后将自己的望远镜递给了戚元靖,表示将一切善后事宜完全委托给戚将军及诸位地方长吏,以此昭显朝廷绝对的信任。唱完高调后他抬一抬手,示意在寒风中冻得够呛的诸位官吏可以各回衙门照常办事,自己则在一众簇拥下缓步下山,顾盼自得,神采生辉。

一行人走到半路,海刚峰领着哆哆嗦嗦的儒望迎了上来。大战开始后他一直都等在山下统领民兵,随时督查工匠施放火箭的进度,防备着着海战失利葡萄牙人冲上岸来,自己还要配合戚元靖发动伏击。但在山下呆了许久毫无音信,除了按指示发射火箭之外基本一无作为;等来等去实在等得心焦,恰好看到去打旗语劝降的儒望被轰得屁滚尿流的回来,干脆就带着人一同上山请求指示。

世子恰好也要找人说话,见两位当面迎了上来,立刻挥手让身后的官吏后退,随后含笑询问:

“儒望先生谈得如何?”

还能如何?因为射程有限,旗舰上的炮弹倒是打不到岸上,但火炮轰鸣海浪滔天,还是让猝不及防的海商有些吃瘪。他定了定神,才弱弱开口:

“他们同意支付赔款,但要求世子保证……”

“我没有

保证。”世子立刻道:“无条件投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他们非但不投降,还胆敢负隅顽抗,那一切后果只有自己承担。”

什么叫“一切后果”?

哪怕是在一日之前,这句话也只是纯粹的口嗨,毫无意义的威胁。但现在儒望是再不敢抱有这样的信心了,他只有呃呃不语。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虽然被气急败坏的葡萄牙人用炮弹招呼了一脸,但儒望已经从望远镜中看出来底细,知道他们的精神状态是绝技撑不了多久了。所谓“保证”,只不过是想借坡下驴,找一个体面点的投降借口而已;但既然世子不愿意给这个台阶嘛……那也就只有自己滚下来了呗。

只要思想肯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嘛。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好歹是在殖民地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怎么可能真为了面子就撞死南墙嘛。

虽然这一次是拿把谈判给轰垮了,但只要再让毒烟熏几刻钟,相信船上的军官会回心转意的。

不过,在开启下一轮谈判前,儒望还得摸一摸自己雇主的底线。所以他默然片刻,还是鼓足勇气开口:

“葡萄牙人到底还是同意赔款的。只是,赔款的数目……”

穆祺唔了一声,回头看向海刚峰:

“敢问海知府,上虞这一次备战的损失有多少?”

这样的数字当然是早就算好了。海刚峰脱口而出:

“总数大概在三万两上下。”

“原来如此。”世子略微颔首,随后转过头来:

“我们要三百万两。”

海刚峰:?!

儒望:?!!!!

——不,不是哥们,你这是脑子进水还是出门撞墙了,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三百万两!你要能从葡萄牙人口中掏出三百万两,何不骑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管你叫活爹算了!

不,别说区区一个活爹了;就是天父下凡弥赛亚显圣,恐怕也休想从这群刀口舔血一钱如命利欲熏心毫无良知的殖民者嘴中抠出三百万两来——说真的,你与其叫他们赔这么多,还不如让他们干脆承认洪天王真是弥赛亚二弟;横竖教廷的赎罪券包年套餐,是肯定用不了这么多的。

大概是这个数字实在太过分了,儒望实在绷不住心防,语气近乎于气急败坏:

“请世子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三百万两实在太多了!”儒望脱口道:“就是这一回葡萄牙人派来的舰队,总的造价也要不了三百万两!”

花三百万两赎一列被炸得破烂溜丢难以维修的舰队?你当葡萄牙人傻呢?

“但舰队上不是有尊贵的贵族吗?”

那能一样吗?什么尊贵的贵族能和三百万两银子相比?

当然,儒望不好公然搞双标,所以只能转移话题:

“赔款总是要执行的。虽然贵国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但只要葡萄牙人拒绝支付,贵国又能如何呢?”

这一场战斗下来他也看清楚了,穆国公世子之所以要大动干戈用洪天王的秘传心法诱敌上门,就是因为中原远航能力实在拉垮;但就算现在大获全胜,远航能力也没有根本的改善。就算葡萄牙人拒绝赔钱,大安难道还能上门讨债么?

人总要尊重现实的,差不多就得了嘛。

“喔,这个论点倒是很有意思。”世子微笑:“先生果然慧眼如炬,我们的确没有能力上门要钱。”

儒望长松一口气,立刻打算接过话头,缓和缓和气氛。

“不过还是那句话,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我们上不了门,总有人能去上门嘛。”世子平静道:“先生可能不知道,现在发射的飞玄真君、清妙帝君、万寿帝君三种型号的火箭,都是可以对外销售的。如果葡萄牙人拒不赔钱,那我们就只有卖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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