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缠裹着好几重气味,缠得人鼻尖发闷。

先是尘土。被秋日毒辣日头晒得焦干的黄土,经无数脚掌碾、车轮轧,早成了齑粉,吸进肺里时,细沙似的顺着喉咙往下滑,在舌根处结了层涩意,咽口水都觉得喉咙发紧。

再是牲口气。骡马脊背上的汗臊混着新鲜粪便的酸臭,被日头蒸得发胀,热烘烘扑过来时,连眼尾都被熏得发疼。

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那丝腥气,铁锈似的,若有若无绕着鼻尖转。

但这不是错觉,队伍里零星有些挂了彩的溃兵,身上那些粗陋包扎的布条渗着暗红,叫人心尖莫名跟着揪了下。

女孩就是被这股子杂味和闹哄哄的声响拽醒的。

眼皮沉得像黏了浆糊,费了半晌才掀开一条缝,视线慢慢才拢住焦,撞入眼帘的是一片脏兮兮的土黄。

眨眨眼,再仔细瞧了瞧,女孩才发现这是件粗麻号衣的后背,料子糙得像没打磨过的砂纸,蹭过鼻尖时还带起点土灰,呛得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那布还随着前头人的步子一晃一晃,晃得她眼晕。

女孩忽然猛地低头看自己。

身上也披着同款号衣,灰扑扑的,折痕里沾着泥,还带着点霉味。号衣宽大得能晃出风来,套在身上活像裹了个大麻袋。

脚上是双快磨透底的草鞋,鞋底薄得能数清草茎,刚动了动,就能感受到碎石子就狠狠硌在脚心。

疼是实实在在的,一下下敲着神经,敲得她脑子发懵。

我不是在家吗?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电脑屏幕上那封“未通过”的面试邮件,和她自己气急败坏的吼声:“淦!这破班谁爱干谁干,天要亡我文科生啊!老娘还不如穿回宋朝给赵匡胤当牛做马呢!”

……所以?

眼前一黑,再一亮,就……这么上岗了?

还是体力岗?!

“磨磨蹭蹭当是逛庙会呢!快走!误了运粮的时辰,军爷们的鞭子可不管你是老是弱!”粗粝的呵斥在耳边炸开,跟着是“啪”一声,鞭梢擦过空气时带起劲风,惊得她脚底下一个趔趄,草鞋底的碎石子又狠狠硌了下,疼得她倒抽口冷气。

她茫然抬头,见个穿皂隶服的小吏正挥着鞭子赶队伍,脸拉得老长,眉梢挑着不耐。

周围都是和她一样穿号衣的人,有老有少,个个面黄肌瘦,颧骨凸得厉害,眼神木愣愣的。

他们要么推着独轮车,车轮吱呀响得像要散架;要么挑着担子,扁担压得肩膀直往下塌……

众人沉默地在坑洼的土路上挪步子,活像一群待宰的牲口。

耳边嗡嗡地响。有她听不太懂的方言吆喝,有木车轮碾过石子的“吱呀——嘎”,远处还有马蹄“嘚嘚”响,混着金属甲片碰出的脆声,叮铃当啷的,衬得这黄土路更沉了。

一切都太真实了。

真实得能摸到号衣上的糙纹,能尝到喉咙里的土味,连那丝腥气都似有若无往肺里钻。

这不会是什么Cosplay吧?

可哪个剧组会把“群演”饿成这模样?这分明是乱世流民才有的菜色!

还是说……她那乌鸦嘴真显灵了?

女孩脑子里空落落的,只剩“卧槽”两个字在里头打转,还跟着一阵阵发晕。

既是吓的,也是觉得荒唐得离谱,生理性的眩晕往上涌。

她被人流裹挟着向前。努力支起耳朵,从人群零散的交谈声里捕捉信息碎片。

“……自打官家南渡,这汴梁城的富贵是再也摸不着喽……陕西地界就成了前哨,粮车一趟比一趟难走……”

“可不是,金人的骑兵前些日子又扰了边境,听说延安那边都吃紧……”

“嘘……慎言!泾原路张相公和永兴路刘将军麾下的人马都快吃不上饭了,咱们这趟差事要是出了岔子,脑袋还要不要了?”

“……”

官家南渡?金人?陕西?

这几个词“咚”地砸进她身为文科生的知识库。

相公?将军?抗金?汴梁城?!

不是吧……

她明明说的是给宋太祖打工,怎么直接空投到南宋初年了?

还是最危险的战争前线!

口嗨的代价要不要这么狠?

女孩还在发愣,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似是前头遇到了小小的拥堵。

那个凶神恶煞的小吏拿着个破旧的本子走过来,开始粗声粗气地登记名字,走到谁面前,谁就讷讷地回一句。

眼看就要点到自己,女孩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她在这世道该叫什么?

怕到极致,脑子反倒清明了一瞬。

她抬眼望向远处。

黄土高原的沟壑间,天际线上飘着几缕流云,正慢悠悠地从山坳里钻出来,不管底下人过得多苦,自顾自地闲适。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读书时反复背过的句子,没头没脑地浮上来。那时她还笑陶渊明避世太痴,捧着书晒着太阳……哪想到如今,会在这地方里忽然记起它。

小吏的笔尖悬停在她上方,眉头紧皱,满是不耐烦。

“云……云岫!”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咬字却格外清晰。

小吏愣了下,抬眼扫她那沾着泥的脸,糙得发红的手,还是件不合身的破号衣,怎么看都是个苦役,偏生吐出个文绉绉的名字。

他撇撇嘴,嘟囔句:“穷讲究”。

却还是在册子上歪歪扭扭写下“云岫”两个字。

笔尖划纸的“沙沙”声,那是一个无形的印子。

云岫,她现在叫云岫了。

云岫盯着那两个字,心里一半是荒唐,一半是空落落的凉。

好了,名字有了,时代地点也清楚了。

那接下来呢?

跟着这支看起来就很不靠谱的队伍,去给一场听起来就很危险的战争运送粮草?

她的宋朝打工生涯,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在尘土飞扬和血腥弥漫中,正式开了头。

天暗了,夜色如墨,旷野的风嚎得像野鬼在哭。

白日里喧嚣嘈杂的运粮队终于静下来,死气沉沉地瘫在黄土高原的避风洼地里。篝火燃得有气无力,火星子被风卷着飞起来,没飘多远就灭了,映得周围人脸更灰,个个缩着肩,眼窝陷得深,瞧着麻木又憔悴。

没人说话,只有寒风刮过的呜咽,和偶尔响起的骡马的响鼻。

云岫蜷在一辆粮车后面,粮袋堆得高,能挡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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