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刻提醒着他的残缺】
云川挨着港口，气候潮湿多变。上午还晴空万里，到了下午，天色渐渐阴沉，飘起雨点。
无人在意，角落里的宫全脸色苍白，趴在桌上，状似忍痛。
雨越下越大。
下午最后一节下课，虞妮忘记拿饭卡，半路折返，意外发现宫全一个人在教室。
想起苏柚的话，虞妮有种直觉，躲在教室窗外偷看。
宫全微微侧着身，背对后门，正往自己胳膊注射东西。
他左臂袖子卷起，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刀疤和针眼，虞妮倒吸一口冷气。
这时，宫全似有所觉，突然回头，目光凌冽似刀。
虞妮连忙蹲下，心跳不可遏制。她想悄悄溜走，教室门猛地打开。
她定住，怯怯抬头。
少年站在她面前，影子笼罩住她。
他的校服袖子已经放下了，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虞妮晃了下神，难道他大热天穿长袖，就是为了遮挡手臂的疤痕吗？
虞妮原以为他出来是找她算账的，腹稿都打好了，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帽檐投下的阴影使他的五官轮廓更立体深邃，那淡淡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让虞妮莫名的忌惮。
他无视她，错身离开了。
虞妮望着他的背影，眨了两下眼，如获大赦，拿了饭卡匆忙走了。
离开前她专门留意了下，他的桌面还是一样空无一物，看不出任何端倪。
晚自习下课，雨还在下，同学们互相蹭伞，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苏柚背上书包起身，“妮妮，你带伞了吗，要一起走吗？”
虞妮物理大题刚有了思路，不想被打断，没抬头说：“我有伞，你先走吧。明天见！”
早上虞寂月看天气预报，特意叮嘱她带了伞。
“天气不好，你也别太晚，拜拜！”苏柚和其他同学一起离开了。
宫全趴在座位，面朝着墙，隐隐颤抖。药效早已过去，他又开始痛了。
那里的痛不像其他地方，无法用意志力克服。
虞妮说“明天见”的时候，他的五指微微握紧。
这么多年，她的习惯一点也没变，告别爱说明天见。
虞妮写完物理大题抬起头时，教室里只剩下她自己了。
外面天空黑洞洞的，闪电时不时划过，带来一瞬光亮，闷雷滚滚。
她快速收拾好书包，拿着伞转身，猛地一怔。
宫全也没走。
尽管他已经极力克制，虞妮还是注意到他起伏不定的肩膀。
雨声哗哗啦啦，他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带伞的人，虞妮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你……带伞了吗？”
空荡荡的教室，似乎有回音。
宫全身体僵硬了下，一动没动说：“你走吧。”
虞妮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因为忍痛而有些低哑无力，但声音底色很干净，带着磁性的清冽少年音。
虞妮顿了顿，试探地开口：“你……身体好像不太舒服？用不用我帮你——”
“我说你走。”他生硬地打断她，呼吸不稳，似乎有怒意。
虞妮没敢坚持，默默离开了教室。
但她没走，她双手攥着伞，徘徊在走廊尽头。
宫全艰难地扭过头，看了后门一眼，确认她不在，撑起身体，撸起袖子，将手里握了很久的药剂打进血管。
他的伤口一到阴天雨天疼痛就会加剧，他必须注射止痛药才能缓解，否则连路也走不了。
这种药起效很快，他的痛楚立刻就减轻了，他缓了会儿，单肩背包，慢慢往外走，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他关上教室门转身，冷不丁对上一双水灵灵的杏眼。
他一滞。
虞妮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晃了晃手中的雨伞，“一起走吧。”
雨天走廊里光线昏暗，他站在灯下，逆光的脸庞情绪不明。
雷声轰隆隆地滚，时间仿佛也被无限拉长。
半晌他喉结动了动，“你不怕我？”
虞妮实话实说：“有点。但你那天在胡同口帮了我，我觉得你不是坏人。而且……这么大的雨，你已经不舒服，若再淋了雨，会更难受的。”
就是这样简单纯粹的理由吗？宫全看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
拒绝她很难，可接受更难。
一阵风吹过，雨水潲进来，宫全将她拽到里面，雨水被他的身体隔开。
部分雨水洒在地面瓷砖上，亮晶晶的，走廊的灯忽闪了两下，犹如虞妮乱掉的心跳，她恍然有种熟悉之感，很多年前她似乎也曾被人这样拉到身后。
她蓦地开口：“我们以前认识吗？”
宫全很克制地，马上就松开了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身便走。
说不认识是欺骗，说认识，然后呢？
他才不想只和她做朋友。
可他连个男人都不是，他如何用这具残缺的身体爱她？
“宫全！”虞妮赶忙追上去。
宫全躲进中间一层楼的拐弯后，虞妮不知道，追出教学楼，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她回望教学楼，怀疑他是不是藏在某一层了，但终究没有去找。
故意躲她的人，她不可能找得到。
宫全在楼上注视着她打着伞远去，黑眸渐渐沉寂。
宫全淋雨回到家中，洗了个澡躺在床上。
伤口因为沾了水又开始痛了，但他没有打药，自虐似的感受着痛楚。
他受伤时虽然年幼，但随着他的成长，伤口会有肉芽长出来，引发很多问题，要反复手术切割，十多年来，已经很难愈合。
如今他十七岁了，高二暑假刚做了一次，伤口还在恢复期，每天都要打止痛药。到了阴天雨天，止痛药就要成倍地打。
尽管已过去十多年，他时不时还会有幻肢痛，夜里、清晨，或是每个内心躁动的时刻，疼痛如影随形，提醒着他注定不可能像个正常的男人。
疼痛让他清醒，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有时候需要疼痛。
他轻轻抚摸伤口，蜷缩起来颤抖。
大雨滂沱的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
大雨第二天还在下，宫全没有来学校上课。
课间，虞妮看了眼空荡荡的座位，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苏柚从办公室回来，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妮妮，班主任让你去一趟。”
虞妮回过神，“什么事呀？”
“应该没什么大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虞妮来到朱茱办公桌前，“老师，您叫我？”
朱茱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你转来一个多星期了，怎么样，学校生活还适应吗？复习进度能跟上吗？”
原来是问这个啊，虞妮松了口气，简要地回答，“挺适应的，能跟上。”
“那就好。”朱茱突然放低了声音，“宫全……没有欺负你吧？”
虞妮大概知道老师为什么这么问，坦然道：“没有呀。”
“他自己搬到后面坐也好。他要是欺负你，不用怕，过来找老师，老师给你主持公道！”
虞妮笑着说：“没有，他没有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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