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罡躬身,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在死寂的太极殿中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众人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启禀陛下,狄梁公仙逝前,确实留下了一把钥匙。”

他没有卖关子,目光穿透大殿的沉闷空气,直视着龙椅上那个深不可测的帝王。

“那钥匙,是一句话。”

“当年,则**帝春秋已高,武氏族人,如武三思之流,权倾朝野,觊觎储君之位之心,昭然若揭。则**帝亦在立李氏子孙还是武氏子侄为继承人之间,犹豫不决。”

袁天罡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为接下来的话语积蓄力量。

“一日,狄公入宫面圣,则**帝问计于他。狄公并未直接作答,只是对则**帝说:‘陛下,臣夜里做了一个梦。’”

“则**帝问:‘梦到了什么?’”

“狄公答:‘臣梦见自己在玩双陆棋,可不管怎么下,都是输。’”

“则**帝不解。狄公这才俯身,轻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袁天罡的语调压得极低,却让殿中百官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感觉自己的脖颈都在发凉。

“他说:‘陛下,姑侄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祭姑于太庙者也。’”

“只听有人祭母,从未听过有人祭姑。”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太极殿上空炸响。

**甫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金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懂了。

他彻底懂了!

这不是在讲古,这是在诛心!

武则天是李家的媳妇,对于李氏江山而言,她是“母”。

而武三思等人,是她的侄子,是“姑”家的人。

狄仁杰用最朴素的宗**理,点醒了武则天——江山,终究要还给姓李的儿子,而不是传给姓武的侄子。

因为只有儿子,才会在太庙里供奉你的牌位。

袁天罡这是在借古讽今!

他是在告诉所有人,如今的陛下李璘,才是李唐正统!

之前被废的太子李亨,甚至太上皇李隆基,都已经成了过去式!

这不仅仅是警告,这更是在为新皇登基的合法性,寻找最古老、也最坚固的基石!

袁天罡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众人的思绪从那场久远的宫廷密谈中拉回了现实。

“新朝鼎立,陛下龙飞九五。然天下初定,最可虑者,莫过于人心浮动。”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眼神中带着一丝悲悯,又带着一丝冷漠。

“前唐时,太平公**势滔天,自以为是太上皇之妹,当今陛下之姑,便可干预朝政,甚至图谋不轨。其下场如何,诸位大人想必比老臣更清楚。”

殿中一片死寂。

太平公主的死,是李隆基登基后的一桩大案,牵连甚广,血流成河。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公主,最终被赐死家中,其党羽被一网打尽。

袁天罡此刻提起她,用意再明显不过。

他是在说,连亲姑姑都能杀,何况是旁人?

皇权之下,没有亲情,只有君臣!

“所以,太平公主之死,与神龙政变,其理相通。皆是为了稳固皇权,扫清动摇国本的魑魅魍魉。”

话锋一转,袁天罡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当下。

“如今,洛阳城内,竟出现所谓隋末无头将宇文成都显灵**之案。此案荒诞不经,却恰恰发生在新朝建立之初,陛下登基大典在即的关键时刻。”

他向前一步,苍老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对着龙椅上的李璘,一字一顿地说道:“这绝非鬼神作祟,而是人心作祟!”

“其用心,与当年武三思觊觎储位,与太平公主图谋不轨,别无二致!”

“一定是有人,试图借鬼神之说,蛊惑人心,动摇陛下的朝堂根基!”

“请陛下明察!”

说完,袁天罡深深一揖,便退回原位,不再言语。

整个太极殿,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沉重的呼吸声和狂乱的心跳声。

**甫等人,已经不是冷汗浸湿后背那么简单了,他们感觉自己仿佛被扔进了冰窟窿里,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寒气。

原来如此!

原来宇文成都的案子,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险恶的**图谋!

这已经不是一桩简单的**案,这是一场针对新皇的政变预演!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龙椅之上。

他们看到,李璘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冷酷到极致的平静。

他的手指,不知何时又开始有节奏地叩击着龙椅的黄金扶手。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百官的心上。

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甫。”

“臣……臣在!”

**甫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队列中出来,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

“宇文成都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李璘淡淡地问。

**甫趴在地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回……回禀陛下……臣……臣已命京兆府与大理寺合力侦办,只是……只是案情诡异,毫无……毫无头绪……”

“毫无头绪?”

李璘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也就是说,你们这群废物,查了这么久,连凶手是人是鬼都没弄清楚?”

“臣……臣罪该万死!”

**甫将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璘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

“袁天罡。”

“臣在!”

“你有信心查出此案的幕后主谋吗?”

“启禀陛下,臣必查得一清二楚!”

李璘的目光从匍匐在地的**甫身上移开,落在了阶下百官那一张张煞白的脸上。

他的眼神没有停留,仿佛他们只是一群无关紧要的蝼蚁。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袁天罡身上,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的波动,但那并非赞许,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朕,等你的结果。”

说完,他缓缓从龙椅上站起,那身玄黑色的龙袍随着他的动作,无声地舒展开,仿佛一团即将吞噬一切的夜色。

“退朝。”

冰冷的两个字,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话音落下的瞬间,大殿两侧的宦官立刻尖着嗓子高声唱喏:“退——朝——”声音在空旷的太极殿内回荡,却像是给一群被判了死缓的囚犯带来了赦免令。

以**甫为首的官员们,如蒙大赦,瘫软的身体里终于挤出了一丝力气,哆哆嗦嗦地山呼万岁,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这座让他们灵魂都感到战栗的宫殿。

李璘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御阶,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他高大挺拔的背影,给所有人留下了一道沉重如山的阴影。……

太上殿。

香炉里燃着上等的龙涎香,烟气袅袅,将殿内奢华的陈设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然而,这安神静气的熏香,却丝毫无法平息太上皇李隆基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常服,原本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病态的潮红。

手中的白玉酒杯“当啷”一声,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摔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碎成几片。

殷红的葡萄酒液,像一滩刺目的鲜血,慢慢洇开。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跪地禀报的小宦官,“再说一遍!朝堂上……发生了什么?”

那小宦官是太上殿里新提拔上来的,远不如高力士机灵,此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将头埋得低低的,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把太极殿上发生的事情又复述了一遍。

“……袁天...袁天罡说,那...那无头将军宇文成都索命,是...是人心作祟,是...是有人要动摇陛下的根基……其心,其心可诛……”

“宇文成都……无头将军……”

李隆基失神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重重地靠在了软榻的靠背上。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

这个案子,他太熟悉了!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尘封多年的往事,带着一股陈腐的血腥气,汹涌而来。

那是武周朝的事情了,他还只是一个年少的亲王,每天活在姑母武则天的阴影之下,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那时候,洛阳城里也出现过一桩“无头将军”的案子。

死者都是武家的亲贵,死状凄惨,头颅不翼而飞。

坊间传言,是隋末名将被冤杀的鬼魂回来索命,诅咒武周江山。

一时间,神都内外,人心惶惶。

朝堂之上,更是暗流涌动。

那些心怀李唐的旧臣,虽然不敢明言,但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意。

“鬼神作祟,天道轮回”

,这样的话,成了他们私下里彼此安慰的谶语。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武则天,是如何的震怒。

那位铁血女帝,连日月都能悬挂于空,又岂会相信区区鬼神之说?

她下令让狄仁杰彻查此案。

最终的结果,正如袁天罡今日在朝堂上所说的那样。

根本没有什么鬼魂索命,一切都是人为。

是反对武则天称帝的势力,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

他们利用百姓对鬼神的敬畏,制造恐慌,散布流言,其最终目的,就是要从根本上动摇武周的统治合法性——证明她武氏得位不正,上天不容!

想到这里,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李隆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历史,何其相似!

当年的无头将军案,是为了证明武则天得位不正。

如今这桩新的无头将军案,岂非也是要证明他那个孙子——李璘,得位不正?!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让他看到了一个更加恐怖的深渊。

他,李隆基,名义上的太上皇,实际上阶下囚。

他,是前朝的象征。

他,是李璘皇位合法性上唯一的、也是最明显的瑕疵!

如果有人要攻击李璘得位不正,那么,最好的武器是什么?

是他!

是他这个被儿子逼宫退位,被孙子篡夺皇位的可怜虫!

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是一面镜子,无时无刻不在映照着李璘皇位的来路是何等的名不正、言不顺!

李璘那个孽孙……

他会怎么想?

李隆基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李璘那张年轻而冷酷的脸。

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半分寻常年轻人的热血,只有令人心悸的平静和漠然。

他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

他连自己的亲姑姑太平公主都能赐死,连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都能毫不犹豫地斩杀,更何况是他这个已经毫无用处,反而成了**隐患的祖父?

以前,李璘留着他,或许只是为了向天下彰显自己的“孝道”,堵住悠悠众口。

可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灭口,以绝后患……”

李隆基的嘴唇哆嗦着,无意识地念出了这八个字。

是了,一定是这样!

李璘那个狼崽子,一定会这么干!

只要他**,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什么太上皇。

只要他**,所有关于“篡位”的非议,都会失去最直接的攻击目标。

他会死!

他一定会被李璘赐死!

就像当年,他赐死太平公主一样!

想到“赐死”二字,李隆gi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手持白绫和毒酒的宦官,面无表情地走进太上殿,对着他宣读那份冰冷的圣旨。

不!

他不想死!

他已经失去了皇位,失去了权力,失去了女人,他不能再失去性命!

“快……快去!”

李隆基一把抓住那小宦官的衣袖,指甲深深地陷进了对方的皮肉里,“去……去求见陛下!不!是去求见皇上!就说……就说朕……不,就说老臣身体抱恙,……不不不!”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脑子里一团浆糊。

求饶?

以李璘的性子,求饶有用吗?

那只会更显得他心虚,坐实了他是幕后主使的嫌疑!

解释?

他怎么解释?

说自己对皇位绝无觊觎之心?

说自己只想安度晚年?

谁信?!

连他自己都不信!

那小宦官被他抓得生疼,又不敢挣扎,只能哭丧着脸道:“太上皇,您……您息怒啊……陛下他……他或许没那个意思……”

“你懂个屁!”

李隆基猛地将他推开,双目赤红,状若疯狂,“他是什么样的人,朕比你清楚!他是狼!是会**的狼!”

他从软榻上挣扎着站起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华美空旷的大殿里来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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