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里的公子又把音娘揽得更紧了些,只这一个细微的倾斜,音娘半挂在背上的衣裳彻底落到了地上。
她苗条的身形顺势暴露在火光里,白皙如凝雪的肌肤是那般刺眼夺目。
“那她可有习得你的半分娇媚?”
公子撩起音娘的发丝,指尖袭过她纤细的脖颈,露骨的语气中尽是诱惑。
“自是不必说。”
音娘自豪道:“也不看看是谁带出来的徒儿。”
“好音娘,如此我可欠了你一个大恩情。”
“这份恩情公子要如何来偿呢?”
音娘凑上前来,双手缠上他腰间的衣带,试探着问。
“呵——”
公子冷不丁地笑了。
“你可知你的命是谁给的?”
他的语气平淡,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接着用手指轻点了一下音娘光洁的肩膀,只那一下,音娘就像是被箭矢射中了似的,鬼使神差地往后跌了半步。
“你和那孩子本就是一样,她做不得的事,你也休想。”
公子借着光线坐回匡床上,沉闷的空气陷入死寂。
良久,音娘颓丧地拾起落在地上的衣物,披在肩上,开门见山道:“公子此番是专程来带她走的?”
公子并未抬头看她一眼,只冷漠地道了一声:“不错”。
“公子要把她带去哪里?”
“临淄。”
音娘倒吸一口气,颤着牙关又问。
“公子可想清楚了?”
“何故此问?”
公子这才扬起视线,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音娘来。
音娘不慌不忙地合拢袍服,去到公子对面,正襟危坐。
“这小娃娃转眼已有十三,如今也逐渐显露出天人之姿,若只将她留在凝月馆里,纵她有再大的能耐,都不过是个妓子而已,哪怕是捅破天,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可要是去到临淄……”
音娘说到这,晶亮的双眸一晃便暗淡下来。
“齐国上下恐不得安宁。”
公子勾唇一笑。
“如此才甚合我意。”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音娘,似是要告诉她一个天大的秘密那般郑重其事。
“音娘,这便是素萋和你最大的区别。”
“她虽是个妓子,但要做谁的妓子,也只能由我……说了算。”
公子撂下这句话,并未顾及音娘露出的不可遏制的震惊,径直起身,推门走了出来。
素萋一时慌神,连忙缩回趴在门边的脑袋,手忙脚乱地跪下,毕恭毕敬地道了声:“见过父兄。”
公子俯下身来,与她对视,干爽纤细的手指擦过她苍白的脸,只道:“别怕,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他的眸中似是有星辰闪烁,唇边依然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这是她期待了三年,也等了三年的一个希冀,可当这个希冀即将面临实现的时刻,她居然没有感到半分的欣喜。
她知道,公子不会骗她的。但公子是齐国的公子,是泱泱大国里最金尊玉贵的那个。
他当真会将她一个小小妓子放在心上吗?
她纵有满腹疑虑,可想问的话终究还是问不出口,只得颤抖着双膝,痉挛似的跪在原地。
偏偏公子就像是举头的神明,只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片刻便打破了她的沉默。
“别忘了,我是你的父兄,有我在,旁人伤不了你。”
她仰头,看向公子的笑容中是从未有过的明媚。
公子说的没错。
他虽是公子郁容,却也是她的父兄。
她不要留在凝月馆里做个妓子,日日被音娘攥在手心里。
只要能跟着公子,刀山火海,她也要去。
看到她坚定的眼神,公子又像上回那样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头,继而转身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屋内的火光闪烁如旧,在一阵漫长的晦暗中,音娘的苦笑里带着沉重的叹惋。
“小娃娃,我要是你,宁愿当年就死在那场大雪里。”
素萋听不出音娘话里的悲悯,还当她是恼自己铁了心要走,恼她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好歹三年的师徒恩情,竟抵不过公子轻飘飘的三言两语。
“师父……”
“我知你不愿当个妓子,也知你为何执意要走。”
“可是小娃娃……”
音娘欲言又止:“这世上除了公子,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可若是执意跟了公子,才是你命不由己的开始。”
素萋在地上狠狠磕了一道,垂下头时发现音娘的影子被灯火拉得又细又长。
“徒儿多谢师父挂心,徒儿此生定不忘师父恩情。”
音娘默了好久,久到影子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许久才道:“你既叫我一声师父,那我便提点你最后一句,也不枉这一场师徒情分。”
“对公子,你可敬、可畏、可怕……只唯独不可爱。”
音娘的话好像一块从天而落的巨石,义无反顾地沉入寒潭的最深处。
“公子无心,你定要好自为之。”
忽然一阵夜风袭过,呼啸着将身前的木门重重闭合,音娘的影子也彻底没了踪迹。
那风声既喧嚣又狂暴,一举将这静谧如水的夜晚打得支离破碎。
那时的她尚在年少,不能明白音娘为师的用心。
直到多年后,她为了公子几度出生入死,回想起这一夜来,她才恍然清醒,原来师父言语中的告诫并非是对她的严厉,而是对她、及对她余生能预料到的所有苦难,怀有深深的怜惜。
她失魂落魄地在幽深的木廊下打着转,像是一叶迷途中的孤帆。
也不知来回盘旋了多久,一抬眼,就见阿狐纤瘦的身形在月光下染上一层银蓝色的边。
阿狐依旧不语,他只是一味地凝望着她,好似一块碑,永久耸立。
她二话不说,闷头冲了过去,抱住他,像是下一瞬就会彻底消散那般紧紧地抱住他。
次日,她收拾完行囊,走出困了她三年的那间小屋。
在凝月馆门前,她回首望去,见那墙边的松树竟不知何时延展出一个庞大的树冠,繁茂蓊郁。
公子就立在那幽暗的树荫下等她,春光透过松枝的间隙斑驳地落在他的鼻梁上,清丽的身影也由此幻化成浓浓的暗紫色。
她低头来到公子身边,公子先她一步迈上车舆,转头又朝她伸出了手。
“抓紧。”
她握住他的手,就像在温暖的春日握住了一块冰。
她坐进车里,车夫正要合上门帘,她恍惚看到一个人影,躲闪着将消瘦的身躯竭力隐藏在门柱的后头。
“阿狐!”
她向着隐约处大喊一声。
阿狐一动不动,卷曲的披肩发在风里摇来晃去,扶着门柱的双手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头。
“舍不得?”
坐在身旁的公子问。
她转过头,哀求似的看了公子一眼,含在嘴里的“父兄”二字,细弱蚊蝇。
公子没有责怪她,就连一声叹气都没有。
他只是对门外的车夫微微颔首,好像交代了些什么。
不一会儿,阿狐的身影就出现在她面前,他脸上噙着笑,琥珀色的瞳仁里泛着清浅的水光,他一步跃上车座,接过车夫手中的缰绳,打马扬鞭。
“我平日里忙,不得时时照应你,若有个人替我照顾好你,我也可放心些。”
这本是番温情话,可从公子嘴里说出来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冷淡得让她几乎以为,公子或许并没有所谓的人之常情。
公子骗了音娘,他们根本没有去临淄,甚至连莒国的地界都没有踏出去过。
他们在一处偏僻的山林中住下,背靠大山,林前有一条湍急的河流。
林中一间方正的小竹屋就是她和阿狐二人的居所,公子将他们安顿好后,便独自驾马离开了。
过了几日,公子带回了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交到她的手中。
她打开一看,里面有匕首、暗镖、短剑……还有许多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药包。
“从今日起,你随我习武,必得勤学苦练,一日都不可怠慢。”
她一时犯了糊涂,口不择言地问道:“父兄难道不是要我做个妓子?”
“是做个妓子。”
他不动声色地回道。
素萋小心地看他一眼,咽了口唾沫。
“可做个妓子为何要学这些?”
公子转过头,平静地看向她,脸上的表情不再似从前那般温柔。
“因为我要你做一个会杀人的妓子。”
他说话的声线仍旧温和,可眼神中透露着她看不懂的复杂。
她遏制不住地颤栗起来,仿佛终于意识到眼前这副完美的皮囊之下隐藏着多么可怖的真相。
公子拿起一枚暗镖,灵活地摆弄在手里,前一瞬面上带笑,下一瞬手中的暗镖就腾空飞了出去。
“咻咻咻——”
三声一过,身后枝头上跳跃着的几只鸟儿眨眼间就落了下来。
公子收回手,整理了一下宽大的深衣袖口,沉稳道:“妓子无用,唯有会杀人的妓子才是最趁手的利器。”
“可我要是不学呢?”
她话音刚落,只觉得左肩上一阵钻心的疼痛。
侧头一看,竟是一枚暗镖在顷刻间扎进了她的血肉里。
“是吗?”
公子坦然地笑了。
“我可不似音娘有副好脾气。
“无用之人,不配活着。”